声音通过母亲,通过我们,传给了院坝里干活的木匠。
父亲要说什么呢?
我们因为好奇,也跟着进了父亲的房间。
父亲眼光直愣愣的,他似乎控制不了眼光。
我想唱歌,父亲说。
父亲一辈子都没有唱过歌,现在要唱什么歌?
六
1962年,……父亲拖着声音,拖着声音,在他心里,也许就是唱歌。
我们随着歌声回到了1962年。
1962年冬月,父亲还有一学期就师范毕业。
17岁的父亲,虽然饿着肚子,也遮不住他的书生意气,英姿勃发。
在那个冬天,父亲没有等来光明,却等来了黎明前的黑暗。因为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都在饥饿和死亡线上挣扎,学校也不例外。学校给每人发了一张停学通知,说是某某原因,暂时解散,回原地等待复学。
回到农村的父亲,脚踏青布鞋,身穿白衬衣,黑裤,一身洁净。落到农村,也是破铜烂铁里的一块白银。
他满怀希望地在农村里安静地等待复学。就这样年年等,年年发展,一直到了1965年,父亲当了马村的财物保管,与他搭档的是一个年轻人叫吕才喜。
吕才喜读过初小,会说话,一脸机灵。三年后,因为出身好,推荐当了兵。父亲因为出身富农,没有去成。
留下的父亲惆怅了几天,又沉醉在复学的想象里。
晚上睡觉前,父亲反复抚摸那张休学通知。梦里,那张纸变了一个纸飞机,他就坐在上面,他坐着飞机飞回了学校,看到了他最喜欢的白净高挑的秀,老师向他微笑,他当了一名教师,后面好多孩子,他们高声念着,沁园春,雪,……声浪把飞机都举上了天空,他跳着,跳着,去追……着急醒来,原来在床上。
父亲在梦的鼓舞下,尽力坦然地生活。
父亲没有等来梦想的复学通知,却等来了官司。
大队在查账的时候,发现少了300元。吕才喜也被从部队叫回参与调查。这在当时,是一笔巨大的贪污,要坐牢的。
父亲坚决否定。
没有人相信他。
他要跳水,割腕自杀,以示清白。抢救回来的父亲,仍然没有人相信他,虽然村里的老小公认他是个老实人,但是谁也不能说明老实人不会贪污。
因为父亲的清绝,人们慢慢把审问的眼光转向了吕才喜。
那一夜,吕才喜跪在父亲面前,承认了是自己挪用了那300元。他说,叔,我不能承认啊,承认了我这一辈子前景就全毁了。再说,以你以我目前的能力谁也把钱还不上。你把它认了,我到部队想办法,尽快把钱还上。
叔,你答应了……这一辈子,我替你做牛做马。
才喜跪在父亲的面前,摇着父亲的膝盖,鼻泪双流。
父亲最终以大义凛然的风度揽下了全部责任,保留了才喜的前途。
在部队一直干到团长的才喜,再也没有回过马村。
父亲发誓一辈子不做财务工作,去学木匠了。
七
我们在父亲的歌声里,又复原了那段等待通知,等待才喜灵魂发现还他清白的往事。
说唱完一段往事后的父亲显得有些疲倦,他招呼我们出来。
等我们出来呆了不到半小时,房间里传来母亲尖利的声音,你爸走了,你爸走了……你爸是高兴而死的,你们看,他嘴边还有笑。
我们仔细一看,果真看见他的嘴角有一丝笑纹。
看见他笑,我们都没有哭,父亲一生讨厌爱哭的人。
父亲的代课教师补助还有十天才会到,父亲等不到那天。
他是高兴才不看路,不看路就摔伤了,摔伤后年纪大了,缓不过来才走的,说实在的,他是为那150元高兴而死的。
装棺材的时候,母亲一定要在父亲手里拽上150元,然后轻柔地说,你的代课教师补助来了,等你领呢?拿着吧,一路好花。老头子,倔强的老头子,这一次,你终于赢了。
其实父亲手里的那150元是我们给母亲的零花钱。
我们把父亲埋在村口的半山坡上,让他继续活在希望里,如果外面有陌生人走进马村,他一定是第一个看见。
父亲走后,我们劈开了他的木工房,发现了那一堆窗,是如此的精美,在窗格里,父亲镂空雕刻了鸟,松枝,还有可爱的松鼠,也有牡丹,还有梅花,全都上了鲜艳的油彩。我们陶醉在图案里,母亲却说,看后面,好像有字呢?
我们看到在每一个构图的后面都有四个蚊子大小的字:原地待命。我们这才想起父亲这么多年,无论遭受怎样的失败和尴尬,他都没有离开马村一步。
这么多年,我们谁也没有弄懂父亲,他的坚韧,坚韧到自虐的人生。
他希望,能够华丽地成为一个教师,就像他渴望复学那样迫切,读完那师范校的最后半年,可是因为那半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包括婚姻。
原来他早病了,他还活在1962那年。
可是我们谁也不曾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