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休学通知
王忠诚同学:
你好,时值国家困难时期,学校暂时停办。请回到原地等待复学通知。
**师范学校
1962年12月20日
这个通知的盖章原件早已不知消失在岁月那道风雨里,我这里只是靠记忆复制了它的文字和格式。
这个通知是我家里与国家联系最紧密的凭证,它在艰难的日子里,是我们全家阳光和粮食。
就是这个通知,父亲整整等待了50年,一直到他离开。
我知道他还在等,在另一个世界等。
50年中,父亲点点滴滴的生命与这张通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于是我这张通知贴在这里。
有关通知,痛苦的等待岁月,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描述它。
我这里只想大概说说父亲最后十年二次创业的生活。
一
2010年春,有风声传来,马村所有的田地要种风水树。
很快,镇政府的,农技站的,当官的,懂土壤的,懂栽培的,一批接一批来马村。
什么是风水树?种风水树做啥?人们好奇地问,但是没有人回答他们,似乎觉得说了也不懂,干脆别说了。
越是不知道,越是要问。
此时,人们想起了曾经读了一肚皮书的父亲。
是啊,父亲呢?
父亲50岁以后一直躲在他的木工房,日夜不停地做雕花仿古窗。木工房的门被他从里面用木头横七竖八地钉死了,只在门的上半部分挖了一个比碗大不了多少的洞,为每天送饭用。
木工房在房子西偏房的最外一间,长约八米,宽约四米,三面有整块玻璃的大窗,一面有门。
我们通过窗和门洞看见里面的各式花窗堆了大半个房间。我们试图和父亲沟通,可是父亲总是埋头工作,眼睛里全然没有人。
有老人凑在正面的那扇窗上,问,王忠诚,什么是风水树啊?马村要种风水树了,你还不出来?
父亲头也没抬。
来人把嘴脸贴在玻璃上,继续问:乡亲们信你,你丢一句吧?你说种,我们就种,你说不种,我们就不种。
父亲凿他的松花。
因为没有父亲的一句话,大家都不敢冒然地把稻谷地改成风水树地。
镇长没法,亲自坐在那扇大窗下,自说自答地唠叨了半天。
就在大家都快绝望的时候,父亲拿起榔头,喀拉一声敲碎了玻璃,从窗子里跳了出来。
父亲动了动嘴,没有声音,10来年没有交流的父亲好像失去了说话的功能。
父亲的嘴鼓起来,喉咙轰的一声:种,怎么不种?这么多年,该换换了……换了才有新的希望,种了几千年的稻谷麦子,也没见谁家富起来,眼看,农村的人都快跑光了……种,种了,他们就回来了。
愣在一旁的村民这才醒悟过来。
二
村民还在观望和迟疑的时候,父亲就用家里仅有的5000元存款全部订了树。
出来后的父亲为自己打了一套全新的农具。
他挽起衣袖,裤管,露出那满是老年斑的肌肤,可是父亲挥动着农具,精神好得像个新创业的年轻人。
村民们喜欢跟着有文化的人的走,在他们心中,父亲是马村最有文化的人。父亲在等待复学的漫长岁月里,第一次创业时,当过木匠,开过家具加工厂,养过鸡,是村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都先后失败了。奇怪的是,村里人还是信他。
马村在父亲无声的带领下,除了一家,全都登记了风水树,一株25元。村民每天开会,政府答应提供技术指导,签订回收果实的合同,保证第二年挂果。
风水树运来的那天,父亲跑在最前面,从卡车上下来一捆捆一米左右的梨树。
父亲抱住树,就像抱着婴儿般小心。
明明是梨树?怎么说成风水树?老实的父亲看着树,问。
这是经过改造和杂交过的新品种梨,要不怎能两年就挂果?
叫风水树,多吉利多美好,有什么不好?旁边的技术顾问说。
父亲一向老实,见了科学沾边的事情,从不怀疑,就像蜜蜂见到花。
盲目的崇拜科学,也是一个人致命的问题,这也许是父亲失败的原因,有时候,学问能成就人,也能毁灭人,父亲也许就是被毁灭的那个,我在一边看着,想提醒父亲,看到父亲很兴奋,我什么也没说。
父亲对树很实诚,坑挖得最深,底肥下得最多。
那一年,我们家的树长得最繁茂。
第二年,三月末,马村所有的田地,沟坎,土坡都开满了雪白的梨花。一簇簇,一蓬蓬,一枝枝,是女人头上的蜻蜓珠花,要飞,细长的青花茎,细长繁茂的花蕊睫毛,全都眨着眼了,而且是迷惑人的眼神。风一过,酥酥的粉粉的香随着花瓣飘泻,下雪一般。父亲站在化雪谷从潭边出来的排水沟里,望着满谷的梨花,心里明润起来,仿佛着自己的胸腔里也开了这么一树的白梨花,一朵一朵的开,嘴巴一样一个又一个张开,那嘴巴是马村所有老少的嘴巴。他害怕马村无数的嘴巴,而此刻他觉的那些嘴巴是那么可爱,仿佛是亲密的人的唇,发出的是亲嘴的声音。
那年,风水梨第一次上市了,卡车就停在马村的晒场上。可是收购商是一个个套尺寸收购,对于一向粗犷的农民而言,简直是种侮辱,他们喜欢的是大概,是豪放。眼看着一颗颗被当着宝贝似的梨被淘汰在一边,心里那个痛,真正是无言凝咽。很多人一生气,干脆把梨抬回去,准备到街上零售。因为大家都留着这个想法,结果那年的梨烂市了,1元钱一斤都卖不上,稍次的一两毛钱一斤。烂梨在水果市两边的沟里,在田地的泥土上散发出腐烂的水臭。
马村的每一个人都垂头丧气的,这与当初种的时候,政府说的全程跟踪,全部回收,至少3元,相去甚远。大家看见父亲也不说话,但是嘴巴里喷出比烂梨更臭的味道,使得大家说话都要隔上一点距离。
父亲幻想的希望又一次失败了……
那年冬天,父亲再一次沉默了。
次年,一个收购商也没来。
到处都是腐烂水臭的,梨的气息,就像病人嘴里哈出的死亡气。
有些失去耐心的村民开始挖掉风水树。
我也扛上锄头,要挖掉那些疯长的风水树。
父亲拉住我,坚决不应许。
他说,他们砍,我就不砍,你不懂经济学,物以稀为贵。
父亲说,希望就像青草,每年春天的时候开始发芽,到冬天的时候才枯萎。第二年,会以更加旺盛的气势发展,结束……
我想,如果看得见,那希望的青草不知会装满多少个草原。
在父亲宏伟的想象里,希望从来没有一年停止过成长。
说心里话,我看不起父亲的青草心里。
别再说,别年年盼明年,别把什么都交给明年。这么多年,你那一年盼来了希望的东西呢?我反击父亲,对父亲脑子里的希望充满了反感和厌恨。
父亲淡淡的,说,再等一年吧?
我强不过父亲,只好把锄头狠狠地挖在脚边的泥土里。
次年,树开花很少,果子依旧卖不出去。
父亲出去转了几天,回来告诉我们,离我们村不到50里有个农场,全种的是风水梨,是它们把持了市场。他还说,我们都被政府蒙骗了,政府在每棵树抽了我们8元钱,为了那8元钱,政府和农技站一起把我们耍了。
我想把真相告诉所有的村民,父亲却制止了我,只悲哀地说,挖树吧。
三
挖去树的田地,到处都是坑,像块墓地。
看着,眼泪直钻眼。
我以为父亲会一蹶不振,可是父亲没有半点怨言。
几天后,父亲穿上了一件1000元的神仙树牌的西服。
穿上西服的父亲变得精神抖擞,他迈开鸭子步,翩跹着去拜访马村的每一家,他为送他西服的人推销风湿药。马村地处南方,潮湿,得风湿病的人几乎家家都有。
该不是传销?我对父亲说。
不会,我相信科学。他总是很相信自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