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前的西施有多漂亮,我没见过。但,被誉为西施的左青的漂亮,我是见过的,那两年基本上是天天都见。
左青家开个肉铺,位于水镇菜市场生鲜区第四家。左青的丈夫姚胜每天凌晨从屠宰场,将还冒着热气的半边鲜猪肉背到自家摊上,而后去水镇马路口子边跑摩托出租,守铺卖猪肉便是左青的事了。
我第一次见到左青时,觉得西施这名号配她绰绰有余。
我第一次见到姚胜时,同样觉得,水镇人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说法完全正确。
姚胜的五官还行,属浓眉大眼类。但那身材,那身材第一眼看去,不会让你想到武大郎,而是会让你想到春天破土而出的竹笋,具体点说,感觉姚胜的肉身似被竹笋壳给裹紧了,寻不到往上蹿的突破口,只好大面积横向扩展。
更何况姚胜还笨嘴拙舌,用水镇的俗话是个磨盘压不出半个屁来的人。你想想能不是一朵鲜花配牛屎么?
而且,水镇人包括在菜市场口边开个炒货店的杨姨,都暗下打赌姚胜与左青夫妻俩散伙是迟早的事。杨姨是水镇菜市场的元老,也是水镇百事通兼水镇首席新闻发布人。你每天只需在杨姨店铺前嗑把瓜子,包管水镇头天的事情,细小到哪家死了一只鸡婆,因何而死,都能从杨姨两片薄薄的嘴唇里了解得一清二楚。但杨姨却不知道姚胜与左青是从哪里来的,即便她前前后后已舍去了四斤瓜子!
杨姨能知道的是,七年前的冬日凌晨,她拉开她家店铺门时,瞧见一辆摩托车停在她家店门口,姚胜双脚着地跨在摩托车上,后座是发梢粘满霜露的左青,他们的中间夹个正在在襁褓中的小琪。
当时的姚胜问杨姨哪里有房可租?
杨姨人心肠,瞅着左青的脸,连声说,有,有,有,赵老头家的房子刚好昨天空出来。杨姨又拉开嗓门冲斜对面米店喊,老赵,老赵,有人要租你房子呢?直喊到老赵应声出来才罢休。
老赵三居室的房子距菜市场两里路远,老赵走前头,姚胜推摩托跟后,左青抱着小琪紧随姚胜,三人疾步朝前。左青一条长及腰身的乌黑粗辫,在后背忽上忽下翻飞得比蝴蝶还好看,好看得让一直站在店门口目送的杨姨自言自语,啧、啧,啧,这辫子,这腰身,赛过西施呢。
姚胜夫妻俩在老赵家住下了,西施左青的名号也在水镇上叫开了。姚胜夫妻俩先是在菜市场口摆地摊,接着租个摊位卖小菜,姚胜逮着空隙跑跑摩托出租。几年下来,夫妻俩不但盘了个肉铺,竟还请杨姨做中买下了老赵那三居室。
杨姨在竭力想打探姚胜夫妻俩出处的同时,免不了叹句,造孽呢,没半个人搭把手,小琪这孩子是在左青背上长大的。
小琪上一年级时,我因老公工作关系,举家搬至水镇,刚巧我崽子苒苒与小琪同班并同桌。当苒苒拖着我来左青肉铺找小琪时,左青正挺着个大肚子在砍一根筒子骨头。
厚重而锋利无比的砍刀,被左青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握住,举起,落下,筒子骨头随之碎成两段。粗黑的长辫,随着左青砍骨头的动作,在上下前后的跃动,一切显得是如此的温婉、轻盈,我想千年之前的西施浣纱场景,怕也不过如此吧。
难怪杨姨说梁老师迷上了左青。
梁老师是水镇小学美术老师。高大、俊雅有才的梁老师,三十好几了,依旧孤身一人,杨姨说梁老师是个有故事的人。
也有可能吧,在这个以青石板小巷子构成的水镇里,肯定会藏着一两个有故事的人的。
我指指左青手中的砍刀说,你使得好轻松。
左青脸色绯红,微微一笑说,天天拿,炼出来了。
我又指指她的肚子问,七个月了吧?
左青低头扯扯衣服嗯了下。
我再问,不累吗?
左青抬起头,将垂在胸前的辫子提起,向后一甩说,不累。
粗黑的辫子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垂落在腰际。并且,我发现左青特喜欢甩辫子,只要辫子落在胸前,她必会像完成某项任务一样,停下手中正忙的活,站直身子,头部向右微倾,将辫子提起用力向后一甩。动作优美,娇柔。
苒苒与小琪手拉手,蹦蹦跳跳往菜市场门口奔。
左青的双眼追着孩子们的背影说,吴姐,谢谢你让苒苒与小琪玩。真的很谢谢你﹗
并将刚剁碎的筒子骨头硬塞在我手上。
自那以后,只要见到我出现在菜市场,左青必会热切地与我打招呼。我砍肉时,她必会挑段里脊肉给我,还说里脊肉细嫩,适合小炒或煲汤。
对左青如此的热乎,起初我以为这是生意人的手段,我也尽可能的去她肉铺做生意。直到有一回,我称完肉后准备走时,左青叫住我再次说道,真的很谢谢你让苒苒与小琪玩。
我一笑说,孩子们当然会凑一起玩,更何况他们又是同桌,你真没必要客气。
左青摇摇头,像似做了很大努力说,水镇的孩子都不爱与小琪玩,尤其是这菜市场里。左青说到这里,又稍作停留,低下头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是为什么,但小琪是乖孩子,他们怎么就不和她玩呢……
左青的眼圈泛红,我忙拍了拍她肩膀。她使劲地吸了口气,抬起头,冲我一笑,辫子向后一甩,又忙自己的去了。
左青第二个孩子是男孩,叫小刚。小刚才满月,左青的猪肉铺又开门了。铺子的景象是,左边门口是摆猪肉用的长木凳,右边是小刚的摇床。
左青在应对顾客的间隙,用脚去踩动摇床,再冲摇床里的小刚喔、喔几声。姚胜继续跑摩托出租兼作中午饭。
菜市场内做生意的人,有的偶尔忙里偷闲的来杨姨铺前,抓把瓜子边嗑边闲扯,扯着扯着话题又转到了左青身上,总会将口中的瓜子壳吐得老远的说句,嘿,西施是掉进钱眼里了,赚钱不要命,连孩子都搭上了。
其动作、其语气,若是左青亲眼所见不知作何感想。
闻着菜市场混浊的空气,看着四肢忙碌,嘴巴不停冲小刚哦哦的左青,我正想说小刚太小,不宜待在菜市场时,苒苒与小琪背着书包跑来了。
明天五一,学校今上午上完第一节课便放假了。苒苒嚷嚷要去县城外婆家,我只好吞回要说话,顺应苒苒的要求上午坐的士去了娘家。
第四天下午刚走到杨姨店铺前,就见一脸怒气的杨姨从对面走来,我忙问,杨姨,谁惹您不高兴啦?
杨姨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能有谁?还不是姚胜那没人味的父母啦。
什么?姚胜爸妈?我有点惊讶的问,您不是说……
姚胜活着是无父无母,没兄弟姐妹,死了,有钱了,就有啦!一大帮子亲戚都上门来啦。杨姨截断我的话,愤愤回答。
我更惊讶了,杨姨,您在说什么呢?小琪爸……
不等我把话问完,已从自家店里拿出椅子坐下的杨姨,再次截断我的话说,哦,你这几天回娘家了不知道。来,来,你也坐下,听我告诉你。
在杨姨手舞足蹈、怒气冲天的讲述中,我大致知道了,在我带苒苒回娘家的那天上午,姚胜送完客回水镇时,被氮肥厂的货车给撞死了。不管对错在谁,正如梁老师说的,死者为大,加上氮肥厂又是在水镇土地上,氮肥厂二话没说给了六十万赔偿金,五万安葬费。赔偿金昨天下午刚送来,姚胜的父母、兄弟一行十四人浩浩荡荡也来了。
原来姚胜与左青是龙山镇龙山村人,龙山离水镇八九十公里。也不知姚胜父母、兄弟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反正姚胜的大哥进门便问左青赔偿金的事,姚胜的大姐是一蹦三尺高的说,她弟弟是被左青害死的,左青要不勾引她弟弟,她弟弟怎会跑到水镇来。她弟弟不跑到水镇来的话,又怎么会死得这么惨。
杨姨说到这里停下,抬头瞄了瞄左右,贴近我耳边说,小吴,告诉你呀,小琪是私生子哦
我茫然的摇摇头。
杨姨急切的解释,真的,真不是姚胜的。姚胜的大姐说是左青做姑娘时半夜被人黑灯瞎火给侮辱了,也不知是哪个不要良心的呢,反正左青要跳水塘,被姚胜救下,小琪生下后,两人带着小琪就来水镇了。也难怪不见哪个亲戚登他家门,听他大姐说,左青七岁时爹死娘跑人,左青是奶奶带大,她奶奶听到孙女被人害,一口气没上来死了。我也是说呢,这么个美人儿,怎么会嫁给姚胜木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