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天,我终于知道小桃消失的原因了,太吓人!
那天夜晚,天上的月亮像个大元宝,亮闪闪的,照得大地像白昼一般。四周起伏的山峦、山峦上的庄稼、山沟里的树木看得一清二楚。收割后的稻田一片空旷。风吹过来,凉爽宜人。终于收割完了,稻谷也晒干了装进仓里。今年收成稍好一点。我躺在凉板上,看星星,吹风,泥土的气息和野草的气息混合而来,可以自由自在地想象一切。我沉默无声,看见小桃爸爸和我爸爸坐在地坝边上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火星一闪一闪,像明明灭灭的叹息。
“哎,妹夫,你说我现在到底咋办?婆娘不见了,女儿也跟人跑了,剩下一个还疯疯癫癫……”
爸爸望着夜空,好半天才说:“你也莫着急上火。问题要一个一个解决。梨子的病,要看医生,也喊个观花婆来看哈,兴许会好的。这秋收结束,有点空闲,先去找小桃吧。你晓得她跑到八塘那边,那家虽没去过,但可以找回来。”
“老子就是不想找她回来。死妹崽,太丢人了!才十五岁,就跟人跑了。”
小桃跟人跑了?我第一反应是跟秦跛子。可是秦跛子前几天放牛时我见过他的。背一个黄布口袋,在村子里一跛一颠,整天游手好闲,给这个算命,跟那个看水碗,混吃骗喝。有一次他居然直勾勾看着我说:哇,这个妹子以后不得了,你看长得好,五官端正,皮肤好白,特别是她的手指又细又长,一看就是好命。就算她说了我一串好话,我也讨厌他,讨厌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流着脏乎乎的油光。嘴唇翕动,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没等他说完,我就跑远了。后来,我家阿黄见着他就叫,我更断定他不是好人,所以他说什么话,我根本不会当真。记得那次秦跛子到小桃家被我撞见,小桃告诉我,秦跛子抱她,用手去碰她的胸脯,差点把她痛死。小桃跟谁跑了?我好奇怪。
“毕竟太小了。你忍心?我陪你一起去把小桃找回来。”
舅舅很久都没说话。过一阵才说,你说这死妹崽是不是不学好?明明是给梨子介绍的对象,那男的到屋头来过两三回,我都没时间去那家,她就跟那个男人跑了。
“也不全怪小桃。如果梨子稍微聪明点,也不至于……”
7
那天,梨子家幽暗的房间被一种神秘、可怕的气氛笼罩。
舅舅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上班了。他干完坡上的活,又收拾好房间,请来了观花婆。梨子有好几年没犯病。但最近几个月,犯了几次。没事时,她会把活儿一件件做好,将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只不过,出去割猪草或者干活时,常常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望着东山隐约约约的牧羊,她傻乎乎地数,可是怎么也数不清楚,越是数不清楚她就越数,嘴里念念叨叨:“怎么会这样啊?死羊子,死羊子!怎么乱跑?跑哪去了?我要找到你!我要找到你!跑哪去了?”咒骂时,她就激动,一激动就犯晕。全身抽搐,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如果没人发现,后果会很可怕。有时她痴呆地吮吸自己的指头,像在吃东西。有时她又到处叫喊,奔跑,两三个人也弄不住。不过过一段时间她又自己好了。
但这一次,梨子在家躺了好几天,不吃不喝,神经也不清楚。那天,屋子里点着香烛,一个三四十岁的观花婆,穿着稀奇古怪的花布衣服,顶着红布,念着咒语,提一只滴血的公鸡,在院子四周绕一圈,对着西天方向顶礼膜拜,又绕堂屋、卧室走一圈,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在堂屋跳着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诡异的舞蹈。她的脚上有铃铛,走路丁丁当当,又好听又可怕。站在屋角,我拉着爸爸的衣角,睁大惊恐而好奇的眼睛偷偷看着,大气不敢出。我觉得她是从小人书里走下来的妖婆,神秘可怕,又魔法无边。梨子姐姐被大人喊过去,跪在香烛前,观花婆直直地看着她说:“我的小孙女啊,想死老外婆了。可怜啊,小孙女,妈妈出去了,屋头没一个人照顾你,老外婆我不忍心你在阳间受苦受罪,跟我走哟!”她的声音立马变成一个老女人的声音,还伸手去拉跪着的梨子,好像要马上带她离开似的。后来听爸爸说,那声音像极了梨子外婆的声音。
“老岳母,您没良心!明明看着梨子这么受苦受罪,还带她走?”舅舅很生气,伸手打了观花婆的手。观花婆大约痛了,手松开了。
“梨子不来,那喊小桃来也行。反正我要个孙女来陪我。观花婆说得切切的。”
“都不许!老外婆,您要显灵,告诉我,梨子妈妈去了哪里?”我听见舅舅着急地问,“您要给我们说啊,我们好去找回来。您不看着娃儿造孽吗?”
“是啊,造孽呢!我带她走,是去享福,也好给我做个伴。”
“死外婆,您心真狠!我不许您这样做!快说,您闺女跑哪儿去了?家都快散架了,您忍得下心吗?”
观花婆嘀嘀咕咕一阵,说:“好,我告诉你吧。朝贵州那个方向去找。”
她闭上眼睛,走过来又要拉梨子,梨子浑身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要拉我!我不得去!”梨子抗争。
“对,不许拉梨子,她还没成家呢,您要好好保佑她平安健康,万事顺心!逢年过节,我会给您烧香磕头,多泼几碗水饭,多烧几摞钱纸,还给您烧两个纸人,供你使唤!”
“好吧……”
观花婆的声音幽微含混,像无数只蚊子在房间里嗡嗡乱飞。
过了许久,可怕而神秘的仪式才宣告结束。
第二天,梨子的病居然神奇般地好了。她自己从床上爬起来,吃了两碗玉米面粥,像没事人一样,竟下地干活了。她里里外外什么都做。舅舅又安心去挖煤了。
8
小桃找回来时,已是晚上。爸爸和舅舅去了八塘三四次,最后还喊了村子里的两个男人,才强行将小桃带回家。对方不放人,说两个都住到一起了。
很多天后,放学回家,天快黑时,我看到小桃在堰塘洗衣服。我跑过去喊她:“小桃,小桃!”她仿佛没听见,用洗衣棒使劲拍打着衣服,水花溅得老高。
我跑到她身后的石板上坐着。“小桃,好久没见到你了,你怎么样?”
她依旧不说话。我就这样一直默默地陪着她洗完衣服。
“小桃,我想你!”当她端着盆要离开时,我听见自己快哭出来了。
她冻在那里。瘦瘦的身子被一件大衣服包裹着,那是她妈妈的衣服。风吹着她的头发,我看见她的脸上有着浅红的光,那光好像蒙了一层灰。
“小桃!姐姐!你不理我了?”泪水瞬间滑落我的脸庞。
她抬头看我,早已泪水涟涟。
“好吧,我们到那棵树下去。”斜坡上那棵黄葛树,枝繁叶茂,以前我俩常常坐在枯瘦的树根上吹风、发呆、说话。此刻,月亮升起来了,风吹影动,像一地水银在滚动。
呆坐了一阵,小桃突然对我说:“桐子,我想长大!”
“我不想长大。长大有什么好?”
“长大了就可以远走高飞,可以不挨别人的骂,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为什么要远走高飞?家里不好吗?”
“哎,跟你说也不懂。”她看着我平平的胸部和不解的眼神,有点不耐烦地说。
“我都读初二了。”
“好吧。桐子,你要好好读书,争取考大学,考到外面的世界去。”她叹了口气,“我俩以后会越来越远的。你会读更多的书,我只能在家干农活。”
暮色笼罩了山峦,有些迷离,也有些伤感。她撩起衣服,我看见她微微凸起的小腹和冒着两个青果的胸部,羞得两颊绯红,用手将眼睛捂住。她幽幽地说:我是女人了,可是他们瞧不起我。我疑惑而伤心地看着她。
“你来那个没有?”
“哪个?”
“哎,说你不懂你还犟嘴。女人的,每个月都要流血。”
“啊?流血?好可怕!会死吗?”
“不会死,但肚子很痛。每个月都有三四天。”
“一直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