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妈离开我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村子里的小伙伴们都不愿意跟我玩了。我很孤独,也很忧伤。
阿黄天天陪着我,它是我最好的伙伴。我去哪儿,它就跟我去哪儿。
我坐在田埂上吹风,它趴在我脚下,伸出长长的粉红色的舌头,用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着我。芳草萋萋,野花缤纷。它跑到花丛中,嗅了嗅,然后叼回一朵给我。我抱着它的脖子,摸着它光滑如缎的皮毛;它温柔极了,偎依着我。
我们一起走过田野,太阳在空中发出淡淡的光芒。
猪草打满了,我背着背篼在后面走,它在前面跑。回家后,我在门槛上做作业,它在屋檐下蹲着,看风景,摇尾巴。
2
夏天的太阳到了下午五六点钟依旧火热。我不得不带着草帽到坡上去割草。青草快蔫成了绳子,玉米叶子被烤得焦黄。土地发出疲惫不堪的滋滋的喘息声。我低头使劲割草时,突然听见后面有笑声,回头一看,是小新、背篼、石头他们几个。
“不跟她玩哈。我奶奶说,桐子是克星,把她妈妈克死了。”小新指着我说。
“啊?不是哟?”背篼在问。
“是。她真的是扫把星,会把霉气传给你。”
“我觉得桐子还是很好的……”石头小声嘀咕着。
我的泪水顺着眼角不停地滚落下来。
“你看,她还戴草帽,像月母子。”
“月母子就要戴草帽吗?”
“是,我听大人说王三叔的老婆打了娃儿,出门就要戴草帽。”
“哈哈哈,月母子。桐子是月母子!”他们高声大笑着。
我觉得背后有很多箭,齐齐射向我。那个时候,我什么也看不见,连脚下摇曳的草也看不见,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我咬着嘴唇,恨不得钻进地缝去。月母子,多么恐怖的一个词!那是羞耻,是难堪,是见不得人的伤疤。我那么小,传出去,还怎么活?
我掀掉草帽飞快地跑,带子勒着我的脖子,草帽在背后啪啪地叫着。汗水和泪水混合,从我脸上不停地淌下来。玉米林哗哗作响,伴随着那些石头一样的笑声,拼命追着我。
我想和他们玩,他们都拒绝我。小新、背篼、石头、二娃、三妞……我们几个差不多大,以前一起修房子,踢毽子,打猪草、割牛草,一起上学、放学,多么快乐!
3
小桃是我的小表姐,比我大一岁半。她家在山坡后,距离崖边很近。我俩最合得来,我也常去找她玩。
大门开着。院子干净,安静。高大的皂角树投下大片浓阴,院坝边小桃种的胭脂花开得很漂亮。他们家丢丢认识我,我走近了,它也不会叫。它躺在树下,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翻个滚又睡去了。阿黄走过去,靠着丢丢,两个家伙玩起来了。
阳光透过大门射进堂屋,明亮得有些刺眼,半间屋子的玉米闪闪发光。
房间很暗,我喊了几声“小桃、小桃”,没人答应。我像平时一样走到她家卧室,突然吓呆了。我看见……看见秦跛子正抱着小桃,慌慌张张在干什么。小桃推开他,用青纱帐裹着自己的身子。我羞得要死,赶忙跑了出来。
我的心跳得好快。跑到院子一角蹲下,我看着地下的蚂蚁连成一串,正在搬动一条很小很小的虫子,它们黑黑的身影,像一条河,一点一点往前流动。蚂蚁们要去哪里?谁知道。只不过跟着命运走罢了。
“桐子妹妹!”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桃在我身后叫我。
我回头看她,她的脸色苍白如一张纸,小小的瘦削的身子被一件花布衣服包裹着。
“你……刚才在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沉默一会,她对我说,“妹妹,不能告诉别人啊。”
“什么告诉别人?”
“就是……就是秦跛子……”
她雪白的脸上突然像着了火。
我看着她,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过一阵,我问:“梨子姐姐呢?”
“姐姐去街上了,她去买……那个。”
“哪个?”
“女人用的那个。哎,跟你说也不懂。”
她说得很神秘。我不知道是哪个。
“秦跛子来干啥?”
“他……他帮我将玉米弄回来……从坡脚到坡顶,我实在背不动,摔了跟斗,滚到山沟里,摔得一身伤……桐子,你知道我不怕吃苦,但我实在弄不动。送到家,他说口渴,要喝水……”
“他是不是坏人?”
小桃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4
“桐子,桐子,我想妈妈了!昨晚半夜,我哭醒过来,看见妈妈从崖边玉米地那条小路走的,再也没回来。平时她在崖边干活,站在那块大石头上,看着远方,干完活,再站一会就回来给我们做饭。但这次,她真的没回来……”
“你妈妈走了几个月了?”
“要有一年了。”
“啊,这么久了啊?”我看着她的黑眼睛,像一泓黑暗的深潭。我怕泪水从哪里满溢出来。
“你妈妈真狠心,怎么丢得下你和梨子姐姐?”
小桃突然大哭起来。她的泪水用手擦也擦不完,一张小脸弄得脏乎乎的。
“莫哭,莫哭嘛。”
她没哭。只是咬着苍白的唇。
“你妈妈肯定要回来的。说不定过年就回来了,还给你买很多新衣服呢。”
“她不会回来了,她被爸爸骂,生了两个女儿。”
我劝不住。她越哭越凶。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像个小疯子。我无助极了,等她哭。直到她哭得精疲力尽,她终于停了下来。
“你爸爸呢?”
“在山中挖煤,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他每次回来天都黑尽了,我们把玉米收进屋子,猪草也宰好了,等得打瞌睡。不过回家后爸爸总是唉声叹气,一边诅咒妈妈,一边说娃儿可怜。我们都流泪……桐子,你说我是不是太命苦了啊?”她睁大一双眼睛望着我,“有时我想快点长大,帮家里多做点事,然后出去找很多钱,我们就不会过这样的日子了。”
我知道小桃很苦。妈妈走的时候,她念初一,可是家里没人干活,她只好跟姐姐一样不读书了。老师到她家里来过,没找到她爸爸。小桃端了一根高板凳到地坝,给老师倒了一盅白开水,请老师坐了一阵。老师临走摸着小桃的头发说:“哎,苦命的孩子!没娘确实没法读书了。”
小桃说她不读书也不后悔,至少她比姐姐好多了。梨子因小时候患过母猪疯,医好后有点傻乎乎的,念到二年级,就没法念了,一直在家干活呢。
想到这里,一整天,我有些恍惚。小桃扎着两条小辫子,乌黑的头发,一张幼稚的圆脸上的黑漆漆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可她比她姐姐聪明多了。窗外是黑暗的,那些事情像沉入海底的碎片,捞不着,但在深水中闪着微弱的光。
我坐在地上,尘埃在空中悬浮。等待长大的过程多么漫长,那些隐秘的小悲欢在时光里漂漂浮浮,无法把握。
5
又是春天了,田野的花开得疯狂。紫云英大片大片的,像要和云霞媲美。可是这个春天,小桃却消失了。
我和阿黄无聊地在田野来回游荡。这是周末。平时我一个人坐在教室也是不说话。老师曾说,这孩子自从妈妈去世后性格完全变了。老太太很慈祥,摸着我的头问我:“桐儿,你的脸被谁抓烂的?谁欺负你了?”我不开腔。但我感觉到温暖从头顶传递到了心里。我有日记本,有日记本可以说话。我不会告诉爸爸的,我怕爸爸为我担心,他本来就够辛苦了。我也不会告诉老师的,老师也不能阻止那帮打我的大孩子。那是最后一个儿童节,学校要搞一台文艺演出。我们班是一个跳舞节目。儿童节那天,我们穿上漂亮的新衣服在舞台上表演。结束后,台下有人指着我说:“你看,这就是最边上那个小姑娘,长得真好看,舞也跳得好。”我们班的几个女同学听见了,很生气。放学路上,她们堵着我说:“你好讨厌,这么小个个子居然抢风头?”接着有人骂我矮子。几个同学跟着起哄。是,我在班上最小,也是个子最矮的。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我一直坐在靠墙的第一排的角落里。以前上唱歌课,我大声唱,合唱声里他们听出了我的声音,那时我是骄傲的。妈妈离开后,我突然觉得失去了依靠,我的快乐没人分享,我的忧伤没人诉说,做什么都充满了恐惧。以前我有小桃,可是现在小桃不见了,我只有阿黄。她们见我不开口,一个劲地往前走,大个子拉住我:“桐子,你到底漂亮不?漂亮不?你们说?”几个同学拥上来推我、搡我,我的脸被她们的手指甲划破,很痛。我伸手去摸,有血,吓哭了。他们可能也吓着了,扯我头发,打了我几下就住手了。然后用石子在崖壁上写着:“XX桐是丑八怪!XX桐是猪八戒!”我答应替他们做作业,他们才放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