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胡思乱想到了极点,把桌上的啤酒喝了个精光,我站起来,腹中沉甸甸的,有些难受,我说,我要去洗手间。小白在我身后担心地叫道,阿伦,你看着点,别让她摔倒了。我很想笑,阿伦凭什么看着我,难道他跟着我走进卫生间?
我走在吧台的一角,大叫了一声,抓流氓!我看见所有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对我的喊叫无动于衷,酒吧里永远都是闹哄哄,忙碌碌的,有谁会注意到一个影子的存在。我看了看门上的高跟鞋,推开了卫生间的门,两个红发的小姐站在洗手池边紧紧地抱在一起,久闻未见的同性恋生活竟然在这里被我撞见,我惊讶而兴奋地叫了一声,但她们乌红的嘴唇仍然滋润地粘在一起,黑长的睫毛半闭着,很陶醉的样子,丝毫不理会我的尖叫。
我在梳洗台的镜子面前呆站了半天,惊魂未定,然后,我疑惑地踢开了一扇门,里面站着一个正在脱连裤丝袜的女子,被我撞见了,她有些犹疑地停止了手上的活路,她看着我,有些气愤,我说,对不起。我奇怪自己连走路都像是在云端飘浮,竟还能说出一个对不起来。她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继续脱她的袜子。
我认为如果不是嫌热的话,那她一定是脱掉袜子上吊,丝袜韧性好,用它上吊是百分百的好工具。我蹲在她隔壁想着,从地面瓷砖的反光里看得见她模糊的身影,她慢吞吞地,脱了半天才脱下一只腿来,然后光着脚丫站在地上,又脱另外一只腿。
地上很脏,小姐。我不停地打着嗝,在隔壁敲着木板对她说。我看见她不动了,她在想我在跟谁说话。我笑起来,笑得很大声,我感到有点滑稽,我恐吓地说,我说你呢,听见没有。我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腹中早已不再有饱胀感觉。
她没有吭声,又开始悉悉索索地脱,我有些头重脚轻,站立不稳,我差点倒在马桶上,心里止不住地恶心,我对她说,我想吐。
神经病。她说。
我咯咯笑起来,说,你说对了,我是神经病,我会杀人的,你怕不怕?我跌跌撞撞地重新走回到隔壁,有些神经质地扶着门看着她。她刚好脱完丝袜,看见我那可怖的样子,怕得要命,连忙夺路而逃。
胆小鬼。我说,走到镜子面前,灯光下,我的脸上其实是泛着幸福红霞的,我把头发拢了拢,清水出芙蓉,我不用化妆也照样那么美。
接吻的小姐还在拥抱中,我对她们说,愿你们的爱情永垂不朽。
神经病。她们骂道。
既然都说我是神经病,那我何苦把自己假扮成天使般的淑女,既然我愿意跨进这扇大门,我就是甘愿接受了这里的一切。
入乡随俗,我不是不会堕落。
我扶着栏杆回到小白的身边,抱着他的手臂说,你别回去,带我去你家。
这怎么行,她在等我,你乖,听话。小白的声音很疲倦。这也难怪,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他难免会觉得心力交瘁。女人很难缠,他是应该知道的,他这是自作自受。
我不管,我就要去你家。我说。我要去看看那个已经被他抛弃的女朋友,她为什么一定要对他死缠烂打,纠缠不休。难道爱情都要这样落入俗套的反反复复吗?我决定要把她比下去,要把她羞辱一顿,然后赶她走。
我送你回家吧,你喝太多了。他扶我站起来,我又滑到了地上,我头晕,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但是神志却是清醒的。你看你,已经喝成这样了。小白怨道。
是你让我喝的。我笑起来,他能拒绝一个神经病女人的凄美笑容吗?我病了。
是是是,是我让你喝的,我真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他忧郁地说。
我心里顿时变得好快乐,在小白的心目中,我是不属于这里的,他说“这种地方”,那就意味着他也觉得这种地方不太好,这种地方是肮脏的,在暗夜里随时有可能潜伏着邪恶的欲望。带我去你家。我仍然不依不饶地念叨着。
不行,我送你回家。他终于把我的一只手架在了他的肩上,对阿伦说,记账,下次我来结清。
下次给他加利息。我对阿伦说。
阿伦笑嘻嘻地对我挥挥手,说,姐姐真会开玩笑。他叫我姐姐,他看出我的年龄了?我啐了他一口,借机装疯卖傻道,谁是姐姐,我比你小呢,叫我妹妹。阿伦一愣,又机灵地改口道,妹妹再见,欢迎下次再来。我说,好啊!阿伦真乖。
我瞥见小白眉头紧锁,他扶着我走到草地上,就放开手四处招出租车。我很乏力,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凌晨的草地在不断升起白雾,湿漉漉的,露水浸湿了我的裙子,冷冰冰地贴在我的皮肤上。我感到一阵心绞痛,我用力抓扯着青草说,那么,带我去宾馆,我要去宾馆。
小白说,可是我没有带身份证。
我也没带,我从不带。我说,心里反而感到十分可喜可贺,小白不敢带我去宾馆,证明他并不是那种完全堕落的男人,他对我还是负责的,我在他心目中一定有相当重的分量。
那你回家吧,我帮你叫个出租车。他说。
不,我不回去!我叫道。天已经蒙蒙亮了,路上已经有人在晨跑。我怕是熟识我的人,连忙把头低下去,说,我宁愿去宾馆,我不想回家。
那个家冰冷冰冷的,像个墓穴,我就像清晨必须回穴的鬼,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黑暗中去。
小白无助地看着我,说,可是,她在等我。
她?我酸溜溜地说,那你走吧,不要管我。
那怎么行,我不放心。小白说。
我立刻伸出手来,想叫他拉我起来,他没有动弹,仿佛我是个烫手的山芋。
小白,我说,我很冷。
小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抱住了我。
我把头埋在小白的胸口,感觉自己真的很冷。小白身体很棒,在寒风中,他露在短袖外面的手臂竟还是温暖的。我缩在小白的怀里,想起他那可怜的女朋友,也还在寒风中等他回家,他的夜不归宿一定让她非常难过。
是我,我说,是我故意不让你回家的。
小白低头惊诧地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嫉妒,我哭起来,我很孤独。
小白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并没有嫌弃我一夜没有洗脸,脸上满是酒精,灰尘,油垢,而是把我的脸捧起来,用嘴一点点地啄我脸上的泪,他想要把它们啄干净,让这张脸更像个天使。然而,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心碎,我想象着他跟他那女朋友破镜重圆的样子,他也像啄我脸上的泪一样啄去她脸上的泪,或许他更乐意那样对她,因为她才是让他心动的女人。而我呢,只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陌生玩伴而已。
出租车,小白咬咬牙,给我招来一辆出租车,是个女司机,他认为这辆车对我很安全。他用力抱了抱我,然后帮我打开车门,我乖乖地上了出租车,但是并没有忘记从小白手里拿过自己的挎包。我是清醒的。
透过车后窗,1828像一座森林里的古堡,在我身后越变越小,逐渐隐没。
我看着小白在江边小路上狂奔,我知道,穿过小路,路那头是他的家。他在奔向那个属于他的女人。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我一不小心糟踏了自己,我从高空堕落下来,落在了1828的屋檐下,门口的黄发青年咧着嘴冲我笑,我稀里糊涂地被他们捉进去,浸泡在酒里,制作成了橱窗里的标本。我站在橱窗里,嘴上满是酒红色的吻,无数暧昧的眼神在我身上环绕,小白的双手从我胸前抚过,然后他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
我打开手机,上面有无数的小信封在闪动,那是阿涛的心跳。我咬着嘴唇,感觉嘴里有一股麦芽发酵的味道,我深吸一口气,对女司机说,调个方向吧。
这是个星期六,天气看来不错,到了阿涛的家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漱口,刷掉1828的气味。然后洗个澡,洗得干干净净的,穿上阿涛给我买的睡衣,正大光明地抱着他,睡一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