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知道,失踪的不仅仅只有尸体,也有重病不愈的患者,也就是说,活人。
来医院的路上,我曾暗自想过,如果研究院真的在进行“灵魂实验”,会不会借用尸体和濒临死亡的人呢?原以为只是自己的思想越轨了一点,现在看来,“梦想成真”了。这么想着,自然又会联想到几家医院被盗的尸体定在研究院的某个秘密实验里,或许早就被毁尸灭迹了,当事者被枪杀死无对证,即便查到研究院的头上,院方也是不会认账的。
此时,医院上层还在会议室里紧张地商讨着对策,包括研究院和其他兄弟医院也纷纷来人了,其他的工作人员们都三五成群地聚在大楼内,低声议论着。为了不牵扯进医院和人群的纠纷当中,我决定尽早离开人群,刚要走时,站在墙角的一位面容俊美、身段高挑的白衣护士瞥了我一眼,我假装没有在意,用余光看了她一眼,顾自走进二楼大厅,那护士面对我站着,忽然离开众人,沿着长廊往楼层尽头处走了去,我知道那边是停尸间,于是返身回来跟踪着她。
她在停尸间站了一会儿,钻进一扇小门,便进入大楼后的院子,以极快的速度跑到一排树的后面,我藏在墙角偷偷观察着她,此时天已入夜了,夜空中隐约现出星光,仿佛无数眼睛正在盯着我们的游戏。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奔出来,一溜烟跑出院子,跑进渐起灯火的喧嚣大街。我追出去,她窜进前边的巷子里,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追到巷子的入口处时,才发现里边混乱不堪的环境要比我想象中复杂得多。
这是一片拥挤潮湿的底层居民住宅区,建筑物星罗密集,楼与楼之间大多只有一条两米宽左右的阴暗过道,形成一条巷子,巷子两边布满了商铺,发廊,夜食店和占道摆摊的小贩等,还有更多浅浅的黑暗的小水塘散布在较为宽阔的地方,发出阵阵恶臭。巷子和巷子连在一起,纵横交错犹如一座神奇迷宫,不熟悉地形的人,很快就会迷路,只要她窜进其中,随便拐一个弯,我就找不到她了。我在巷子里一面走着,一面四处观望,发现人们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就像认出了我似的,经历了盗尸事件之后,曾在公开场合说能看见鬼魂、且坚信灵魂说的我俨然成了他们的敌人,于是停住脚步,却忽然意识到,我已经迷路了,便向路边的一位和善的老人打听巷子的出口,老人笑呵呵地指着一条过道说:“从这里,往前走。”最后又神秘兮兮地说道:“刚才有个女的,就是从这里跑过去了,你在找她吗?”“前边有出口吗?”我问。老人点头说:“当然有!转一个弯,就是墨北大道了。”
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
在过道的尽头处,是一条左转的巷子,也就在这时,那护士出现在巷子的另一边,似乎也迷失其中。她看见我后,一闪而逝,我们重新进入你追我赶的状态,然而,我始终没能追上她,被她丢在这旁根错节的迷宫里,又走不出去,人们好奇地盯着我,想盯着怪物一样,让人浑身有如针刺,恨不能拥有一身窗墙隐身的能力。于是我打算放弃了,独自向前走着,过了两道弯,却猛地看见了她。
她走进一栋破烂不堪、废弃了多年的出租楼里。
我悄悄跟了过去,穿过一个小小的厅堂,是一条楼梯,楼梯左面是一扇连接着后院的敞门。她在门边向外查看了一眼,回到楼梯下的空地上,将隔墙轻轻一推,发出一阵“噜噜噜”沉闷的响声,似是打开了一道暗门,一步跃进去,便消失掉。却没有传来关门的声音。待她大概离门走远时,我来到门边,门已经闭上。
于是我去二楼拐角处等着,直到她出来,已经是夜晚十点多钟。她在门边站一会儿,步出厅堂,又待了一会儿,待她走远,我悄悄将暗门打开,眼前是一排石梯,石梯向下延伸去,连接着一间地下暗室,大约离门十多步的距离有一处拐角,暗室便从拐角处深入到里面,拐角里有微弱的光芒照射出来,看不见里面的事物。当我走上石梯、将门轻轻闭上时,忽听一个男子的声音从拐角里弱弱地传出来:“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比如独自回家的时候,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你,当你转头去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你忽然觉得背脊凉飕飕的,严重的时候还汗毛直竖,可是不知道原因。”
那声音沙哑,低沉,苍老,却又如此熟悉,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变得铿锵有力了:“就是它们。”
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事实上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的毛病,有的严重,有的丝毫不知,又或者,仅仅只是一种恐惧心理暗中作祟而已。”
男子叹了一口气,说:“真香啊,就像鹿山的枫叶。”
话音戛然而止,我怔住了:鹿山?!那是我工作的地方,是鹿山精神症康复中心所在地。
这时拐角里微弱的光芒变得亮了一些,室内变得鸦雀无声了。
当我从拐角处偷偷向里看时,暗室门忽然被人推开,四处的灯全都亮了起来,瞬间犹如白昼降临,我闭上眼睛,却没来得及看见那进来的人,过了一会儿,那人走到了拐角里,对我说道:“我知道你会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想,一定是那个护士。
于是,我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具尸体旁边,刚才独自进来时,因为漆黑一片,竟然没有察觉到身边立着一具尸体。说话的女子步伐迟缓,似有腿疾,只让我看见了一个犹如乞丐般脏乱无力的背影,腰背稍显佝偻,头发蓬松杂乱。
只有她一个人,确切的说,只有她一个活人。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说着转过身来,惨白布满深深细密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角向两边拉得很开,眼神却如两道银钩,加上那乱蓬蓬的头发和脏乱无力的身体形象,让人觉得她并不像一个活着的人,她已经死了很久,是一具僵尸,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好莱坞恐怖片里常常出现的生化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两步,与暗室门连成一条直线,并且绕开了能阻碍我逃出去的两座石凳。
她的身后并排摆放着六具尸体和几架空着的移动床。
“他们,他们都死了吗?”我问。
她点点头。
“刚才是谁在说话?”
他指向录音机,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一具尸体面前,一面抚摸着尸体的皮肤,一面说道:“前些日子,他还活着,可是今天,他就死了,再也不见到试验成功的那天了。”
“实验?难道是,灵魂实验?”
“对,他是自愿参与这个计划的,自愿献出自己的生命。”她转过身去,在六具尸体前徘徊一阵,以为我不信,又说:“我可不是乱说,你是有特异能力的人,要是能见到他们的灵魂,可以去问问他们呀,他们都企盼回来呢!我们的目的和你一样,不是要向世人证明尸体能大变活人,而是要让灵魂能够像我们现在这样,彼此交流,沟通。”
“重病不愈的人,他们在哪里?”
“哦,都死了。”她指着其中两具尸体说,“都死了,都说是重病不愈了,死了有什么奇怪的呢!其实像这样活着,是一种痛苦。”
“你没想过要救他们吗?”
看她的眼神,就像我的问话让她觉得莫名其妙、不可思议一样,她笑一阵,说:“这世上有多少人是圆圆满满地离开人世的,毫无遗憾的离开的?”
“如果灵魂真的存在,现在说这些话,不怕他们诅咒你吗?”我忽然意识到用“诅咒”一词过于玄虚了,也许灵魂不会诅咒,他们与留在这个世界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是独立的,与我们也没有任何关系,于是又说:“当你果真找到他们和他们相见时,不会感到内疚吗?”
“对啊,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什么?”
“他们临走时带着无限遗憾和忧愤,这些遗憾和忧愤来自他们最关心最深爱的亲人和朋友。假若灵魂真实存在,假若有一天我们可以彼此沟通,我们该如何面对曾经活着时被我们深深伤害的人?是否依旧还在遗忘这所谓美好世界的宽容与信赖,真实和善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是因为我们相信世界早已变得人心不古,看不到人们心里还存在着的善良,在这种自我暗示下,我们也逐渐变成这个样子。人们畏惧鬼魂,不只是因为鬼魂的未知和面目狰狞吧,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