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过十五,人过十六。
这地方的人们最重闹元宵。
元宵闹,老哞儿叫。这晌便数得上拉花俏了。先是一村村出马,不几日数乡相约,俗称“走会”,那是比过年还要热闹。人们身披五颜六色的彩衣,手持精巧美丽的花伞、花扇、花瓶、花篮、霸王鞭,身上背花,头上贴花,肩上挑花,盛装会出,鼓乐歌舞,组成一簇簇村姑、花童、渔妇、田公、货郎的队伍,以百样姿态杂沓打街,博得一村子的人水泄不通地边挤边跟随着一路观笑叫好。这样的景象直持续到正月二十二才算罢休。
元宵里除拉花耐看,更有丝弦耐听。这以太行山腔加上滹沱方言入味的丝弦唱词,土得掉渣,野得发哏,也俗得俏皮。虽是土腔土调,可被檀牙儿这么一调教,被板胡儿那么一搅和,就加工做成了一碟小葱拌豆腐,品起来清爽得对味儿,鲜气得对色儿,香美得对口儿!要听丝弦容易,找出一片子空阔地方,滚过来七八个碌碡架起三五块大门板,顷刻戏台便搭而就成,接下来一班儿生旦净末粉墨亮相,你方唱罢我又登场,直乐活到夜幕降临了也不打紧,———戏台下早堆起几垛柴火,单等着黑了天儿燃起来取暖享明快。一村人聚到戏台子下,烤烤手,烤烤背,把身子来回转几个三百六十度把浑身上下烤了个遍,才算是把那些红火福气儿烫上了身。这时侯一边是丝弦听得入耳,一边是热火烤得服贴,火光向上哔剥作响地起劲地蹿,映照出一张张笑纹生动的脸。
人们围着红红的火堆拉着家常,尽意谈笑。人们说着白天看到拉花,摆呼出那其中一套一套的讲究,比方说到:
咱说那拉花里头的伞吧,那代表着风调雨顺哩,花篮里头盛放着咱们丰衣足食,花瓶表着平安无事,一声霸王鞭响亮地甩出一个天下太平!
说话的人摇头晃脑,被人眼巴巴望着,好不得意呢!于是以后人们再看拉花,也能说出那么点名堂了。
说起丝弦,人们更是对心对耳对性情,都亲热得不得了。人们毫不掩盖对戏台上俊俏女子的迷恋,你一言我一语:
那段“小二姐做梦”装得才叫好,模样那儿强,音门那儿也细,还有那腰,就这么一掐掐!
谁家闺女,啧啧,长得多个灵俐!
听说叫殷灵芝,挺粘气儿!
粘气儿是当地话,夸人行的意思。
那时的十里八乡,提起殷灵芝就有那么点名儿了。
这也都是十几年前了。
现在,这地方的元宵节平静得像一口井水。
再提那拉花,那丝弦,早已经被许多人淡忘了。
没人再去张罗那些热闹喜庆的年景儿了。村里的小年轻儿纷纷都寻思着外出进城打工去了,逢到过年,城里回来的懒个个蹲家守着瞅电视,初八一到便抬脚走人,在家哪里等得及过十五?这熟稔的村子,不像是他们的故乡了,倒仿佛是供他们暂时歇脚的一个站点,他们在家门口只为图得歇一个松实轻快,然后他们再将铆足的劲儿像牛马一样撒出来,在那陌生的刻薄的挑剔的钢筋混凝土的城市丛林里。而这村子,因为少了人们的依恋,便少了许多鲜活的人气,显得这样寂廖。
殷灵芝已经习惯了这种寂寥。就像习惯村北柳塘下的那片黑黝黝的大坑。坑里干涸的时侯,空洞洞的没东西;当坑里存满雨水的时侯,也是闷闷的死水一潭。大坑似乎模模糊糊地隐藏着一种谁都说不出来的晦气。殷灵芝知道,日子得一天天地过,路得绕着这水坑小心地走。
丝弦戏里头扮过小二姐做梦的殷灵芝,在岗岭村做媳妇有几年了;这些年头,总有一个梦一样的念头生生牵拽着她,影影绰绰地,挣也挣不脱,像粘附在身上似的。
这是种什么样的念头,眼下她也理不清楚。
自打当门立户做了媳妇儿,殷灵芝就下定决心要在这村子里踏踏实实地活出个样儿来。她琢磨那些出去打工的乡亲们,他们离了村子,离了村里的那个让人觉着晦气的大坑,离了传了不知多少辈儿的拉花丝弦,离了这村子这土地,狠着心撇下了这里,去找那些新式的活法儿,殷灵芝固执地觉得,他们离了村子,其实不过是从村子向外面逃跑了。不管他们心里多不得已,但是被穷和苦吓跑了,跑得远远的。
殷灵芝自己也曾出去过的,绕了一圈子,最终还是回来了!
但以后,她知道自己再不会抛下这里走了。
在村子里,她算得上一个响当当的女人家;去了外头,她就必须去做另外一幅样子另外一个人。那样子不是自个儿,那是一茎无根的稻草,心里揪得慌。
不走,还是因为离不开。离不开,还是因为这里的一切毕竟让她安生,让她舒坦,让她死心蹋地爱!要爱这个多少人撇下了的村子,多少得带那么点粘气儿才是。
粘气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殷灵芝还没见识过,眼下她心里冒出的那股粘气儿,便是能跟别人,也跟自个较一番劲儿。
眼下殷灵芝就想养奶牛。
奶牛是村里的宝物。
村里自开始有人养了奶牛,好像就多了些新气象,人们空落落的日子里仿佛一下子生出许多新鲜内容。看那些养牛户一念起自家的牛,脸上就平添了几分幸福的亮光。
殷灵芝瞅准了,养牛是个好兆头。
奶牛产一种白白的,香香的乳。
人们都爱喝。那是比水好喝。还有营养。
二
殷灵芝家的新牛栅里就添了一头小牛犊儿。
花八仟块钱买了头小牛犊子,别人都说这价可给高啦。殷灵芝心里却不觉得,她说你踮脚在这大集上逡摸俩钟头也逡摸不着咱们这样一头好模样纯种的荷兰黑白花哩!虽说好看不能当饭吃,但现在吆喝的美女经济呀形象工程什么的,却似乎比吃饭的事还要紧哩!自家的这头小母牛值钱,那多半也就是有模样呗!这有样是有真样,真有样。殷灵芝也听说过一些怪事,比如给黄牛焗油染色,给老牛镶假牙,在牛肚子里塞气球假装怀孕,向牛乳房中打激素隆胸等各种稀奇古怪的鬼把戏,这样的牛要买回去,几天就全走了样儿,假尾巴掉了,黑底白花变了色,新毛成了棕黄色,那些被狗吃了良心的王八羔子,硬是把牛往绝路上逼呐!
自家这小牛犊子欢实实活泼泼,殷灵芝心里算是有了些宽慰。想见以后牛栅里的光景,殷灵芝看小牛的眼神儿就格外温柔,她仔细地摩娑着小牛那黑亮如缎子般的皮毛,那分布得像纽扣一样均匀的乳房,那两个小抓鬏一样的牛犄角,那印着一抹白道的湿鼻子。小牛哞哞叫着,对主人也亲呢地回应。殷灵芝收拾着新建牛栅里杂乱的家什,新买的小牛让人满心底儿里头都是一股满当当的踏实劲儿,她不由哼上了一段丝弦儿小调儿。关上栅门时,殷灵芝又顺口吊了个清门罗罗腔,那正在嚼草的小牛了,仰头听到了,便跟着哞哞直叫,牛跟人一样原来也是要看对眼儿的,殷灵芝觉着眼下这小牛真能跟自个儿声气相通,殷灵芝忽然来了雅兴,给小牛取了个浑名叫做花旦。
殷灵芝给小牛取的这个稀罕名儿,她丈夫着实觉得老大不中听。她丈夫叫梁四合,两年前因为出车给人拉货在路上出了事故落得腿脚有点拐,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梁四合仍时不时地被当村人唤作“四拐”。梁四合为这好一阵子心头憋拘,变得总爱跟媳妇找茬抬杠。这边听见了殷灵芝叫小牛什么花旦,梁四合就说了,嘿嘿,咱只听熟了啥混旦傻旦王八旦,甚么个花旦花旦,这不是瞎扯旦么!这小牛梁四合也挺喜见,他就是听不上殷灵芝烫着嘴地叫它什么花旦呀花旦的,他弄不明白女人非要整这些歪不楞七的名头儿做甚哩!而在殷灵芝看来,梁四合这叫什么,这就叫一根筋!什么歪不楞七的名头儿,人家城里的人养条狗可以叫克林顿,养只猫可以叫贝克汉姆,自家里头养头牛叫花旦又有啥不可的?自家这男人,唉,就是太、农民了!殷灵芝并不乐意用“农民”这个词来说自己男人,一来梁四合本就是农民,没啥好说的;二来要说一个人怎么怎么农民,是城市不知什么时侯自行发明的专门用来埋汰人的话,这心里听了就叫人咯硬——农民被贬低成这样,不知现在人怀了怎样的德性!凭是殷灵芝再心高气傲,她毕竟也就是个乡村女人,脾气坏了的时侯德性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说前几日吧,夫妻俩为建沼气井的事争嘴。殷灵芝想着用现成的牛粪正好,梁四合却说村里非让养猪不可,说那都是下了死指标的,殷灵芝说那粘咱也就不去弄那什么沼气井了!梁四合想着不听上面的可咋行哩,抬着不灵便的脚嚷着立刻要买猪瓜子去。看着梁四合九头牛拉不回的样子,殷灵芝冲口就出一句就知道养猪猪猪你这个……农民!梁四合停下脚丈二和尚点摸不着头,待听出来了这句话里那一层轻看人的意思,可就认真翻脸不干了。媳妇称他农民,跟外头人喊他四拐在梁四合看来都是一样的,那是性质严重的事情。他呆着脸含混不清地嘟哝一句,你,你不农民,你倒是呆在城里吃你那口、商品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