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暮色将至，天际彤云密布。宁楚负手站在城楼上，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向城楼行来，北越王姬到达凉州的时间比他预料中的要早许多。
　　亲卫周全递上狐裘，宁楚笑笑，推却这份好意：“这几日暖和些，犯不着再用这些御寒之物。”
　　周全愁容满面，劝他：“殿下，您就穿上吧，这位王姬出了名的凶悍骄纵，若是她待会儿对您动手，好歹有一件厚狐裘为你挡去几分力道。”
　　听闻此言，宁楚丢给他一个白眼怒道，本王看起来有那么弱吗？周全退后几步小心翼翼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嗫嚅道：“王爷风姿英伟，上马能战，提笔能书，自然是不差的，可是北越那位王姬……”
　　那位王姬15岁随父出征，17岁开始领兵，19岁协助大单于平定叛乱，一统北荒草原。后来大单于逝世，新君继位，恰逢陈国使者奉诏出塞与其商议签订合约一事，在为陈国使者接风洗尘的宴会上，新单于表示愿意送一位王女和亲，以彰显北越与大陈的交好诚意。
　　使者讶然，忙问是哪位王姬。
　　新单于瞟了一眼十四王姬的座位，缓缓开口：“不知……不知十四王妹是否愿意嫁去大陈？”
　　帐中的气氛霎那间凝重起来，只见十四王姬恍若未闻地取下贴身携带的马刀，用干布细细擦拭过后，锋利的刀刃泛着寒光。这时，她才抬首看向那早已瞠目结舌的陈国使者，嘴角一勾，笑道：“听闻贵国的祁王未娶妻？”
　　使者怔道：祁王爷的确尚未娶妻。”
　　十四王姬扬手将马刀扔在使者面前：“那么，这就当是我送给王爷的信物吧。”
　　数月后，宁楚跪在玉阶下，捧着沉甸甸的马刀，欲哭无泪。
　　明轩帝并不理会苦苦哀求的他，冷声道：“你几年前也曾在北越呆过一段时间，对他们的礼貌略懂一二，思来想去所有的皇子里也只有你最合适了。”
　　宁楚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这么一个媳妇。
　　周全宽慰他：“殿下凡事要往好处想，譬如定下婚事后陛下终于同意让你扩建王府；再譬如，十四王姬虽然凶了点，但貌美的名声早已传遍北越，多少人也求不来这样的机会。”听完这番话宁楚的愁绪更深，拍了拍周全的肩：“蔷薇再美，终究是带刺的，扎手啊！”
　　宁楚不喜欢明艳的蔷薇，他喜欢姝丽无双的牡丹，纵然他这一生无法再得到那样的一朵牡丹，只能从容接受突如其来的命运，另娶他人。
　　然而，明轩帝一道圣旨将他派遣到凉州城，亲迎北越王姬入京。一来二去，他与溯雪渐渐熟稔，也得知了她的身世。
　　溯雪的母亲是陈国人，多年前被掳到北越，成了大王的侍妾，但她母亲一直不大得宠，生下女儿后处境也没改变多少，后来她母亲患上寒症，常年缠绵卧榻。
　　她跑去雪原上挖药材给母亲治病，却被王子妃污蔑成是偷来的。
　　“可我没有偷他们的东西。”她双手紧攥成拳，垂下双眸，“既然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那么无论他们怎样打骂，我都不会承认的。”
　　宁楚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姑娘骨子里带着一种坚韧与不屈。
　　他将帐中所剩不多的草药赠予了溯雪，道：“反正我的病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而你母亲正需要这些。再说了，我在北越也挺无趣的，刚好认识了你，能与我做个伴。”
　　溯雪来他帐中的次数越发多了，他跟母亲学过一些中原文化，于是他继续教他，把在国子监几年里积累下来的知识倾囊相授。
　　她聪慧，学的也快。
　　等到次年初夏，草原上开满了格桑花，离回国的日期越发近了，宁楚逐渐怀念起金钟京中奢靡安逸的生活来。
　　周全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苏玥打趣他。
　　苏玥是苏太傅的长女，宁楚初入国子监念书。其他宗室子弟合起伙来捉弄他，是苏玥帮他解了围。
　　“如果殿下愿意的话，以后上散学和苏玥一起走好了，阿玥也经常是一个人呢。”
　　从那以后，他便将这个柔善的小姑娘记在心间，也只愿与她亲近。
　　从9岁到16岁，7年的静好时光。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也曾有过“非卿不嫁，非君不娶”的诺言。
　　宁楚与周全插科打诨演了几句，转过身去，见溯雪站在帐外。
　　火烧云红了半边天，金黄色的余晖洒落在苍茫天地间。她沐浴在这柔和的光影里，轻声问：“你要走了吗？”
　　他吱吱呜呜道：“嗯，大概……大概还有十来日的样子。”她蹲下身，拍了拍苍牙的头：“苍牙，他就快走了，没办法陪你玩了，我们回去吧。”
　　一连许久，她没再过来。
　　使节团启程离开王都的那一日，大单于率百官送行，宁楚坐在马上，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群。
　　忽然，一个娇小的身影闯入视线中，是个蛮族打扮的姑娘。她紧紧抱着小包裹，试图冲破侍卫的阻拦。一分推搡后，她撞倒在地。同时，那侍卫夺过一条马鞭狠狠地抽在她身上。
　　“住手”，宁楚出声喝止，侍卫收了马鞭，惊惶不安地跪在地上。
　　她狼狈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马前，努力垫起脚，把手里的包裹递给他：“我给你缝了一件狐裘，是阿娘教我的。往后……往后我们还会见面吗？”
　　宁楚抓着马缰，指节处因太过用力而呈现青白色，他勉强笑笑：“溯雪，等你长大了，像草原上的鹰一样勇敢的时候，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那你等我好吗？”她说，“等我再长大一些，等我变得足够强大，能够保护阿狼和苍牙不被欺负？我就去中原找你。”
　　很多年过去，漠北的风雪偶尔会出现在宁楚的梦里，他梦见过那个蛮族的女孩，他的双眸和苏玥一样沉静，却是异色的瞳孔。
　　想到苏玥，宁楚的眼神一黯。苏玥没有嫁给他，却成了他兄长的正妃，是霍皇后亲求明轩帝赐的婚。
　　人生真是无常，他没能娶到曾立誓非卿不娶的女子，却阴差阳错成了当初立誓要来中原找他的小姑娘的夫君。
　　从凉州到帝京，行了足足半月有余。
　　及至宁楚携王妃入宫觐见明轩帝，宁楚才知晓明轩帝的头疼症又严重许多。
　　明轩帝屏退众人，单只留下宁楚，问他：“此去凉州，可还顺利？”宁楚犹豫了一小会儿，答道：“一切皆安好，大婚当日的事宜也在礼部协助之下慢慢操办起来，陛下勿要挂念担忧。”
　　明轩帝敛眉，又问：“听闻你曾在凉州城外意外遭袭？”
　　宁楚撩起衣摆跪下：“是一伙马贼，总共20来人，除去一个活口，其余的全部被王妃击毙，犯人，如今已交由大理寺审问。”
　　明轩帝默默丢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儿啊，他们北越的女人，都这么凶悍吗？”
　　宁楚：“……”
　　几日后，大理寺呈上密函，马贼招供，说是受了霍皇后父亲，安国公的指使。
　　明轩帝烧了信纸，当夜，大理寺狱中有一囚犯暴毙。
　　四月初五，宜出行，宜嫁娶，祈王迎娶王妃。
　　明轩帝亲自主婚，皇室宗亲接来府中观礼，因准备仓促，宁楚仍提心吊胆，所幸未出什么纰漏。
　　司仪高喊：“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面朝一身吉服的新娘。不经意间，她再次看到那一双沉静的，眸子。那双眸子的主人，曾与他携手走过少年时光，终究，还是陪在他人身侧。
　　他收回视线，努力扬起一抹笑，和溯雪一同行完礼。
　　宁楚是被几个下人抬回房间的，他醉得厉害，瘫倒在床上留一滩烂泥。溯雪为他除去衣袜，擦去嘴边的酒渍，想摸一摸他清俊的眉眼，终究，那手停在空中。
　　“阿娘是在3年前过世的，不久苍牙也死了。从那以后，偌大的北越草原，只剩下我一人。”她瑟瑟地收回手，又道，“后来王兄私下问我，愿不愿意嫁到陈国，嫁给你为妻。我未曾犹豫，即便我心里明明知晓，王兄更多的是为了除去我带给他的威胁。”
　　静谧如初，无人回应她的话。
　　溯雪抬手取下沉甸甸的首饰，一头青丝如瀑布散落，起身离去时，她回望他一眼：“她很美，也不枉你心心念念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