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真的来了!我走出家门,呼出一口恶气——一个冬季的烦闷。太阳像一个毛茸茸热乎乎的小兔,在我怀中跳动。风收敛了冬天的冰刀霜剑,开始用绢帛一样绵软的手抚拭我的面颊了。
驴的鸣叫石破天惊,掷向了开始鲜活起来的村庄。院子里枯立了一冬的铁锨、犁铧等农具,发出了一阵金属地轰鸣。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套上驴车,在属于我的土地上活动。三轮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上地的,你如果不慎把机器开到别人家的地里,碾出一个深刻而醒目的凹辙,像伤痕似的。他的主人会跟着车辙,撵到你的庄门前,毫不客气地和你翻脸。这样的事年年发生,发生这样的事,比中国驻南使馆被炸还让村人气愤。主人骂,做了亏心事的人极力辩解。村子里其他人三五成群地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议论:这种事是人干的吗?先人们吃了芠芠子养下这些种种子。既是同宗的也这样骂,不骂不足以解恨。所以在这些日子里,我总是套上驴车上地,把多余的土拉回家,准备垫圈、脱土块、抹抹漏雨的屋顶什么的。把旮旮旯旯里的陈粪、发霉的麦秸拉运到地里。
也有一些时候,想不起要干点什么活儿,就扛一把铁锨出门,走在发酥的土地上,心里觉得特别舒服。这地休眠了一个冬天突然酥软发暄,令人想到一茬茬出落得山水分明的姑娘,而后又觉得极正常极平常。春天是一个不想让人闲着的季节,一切都在悄悄地萌动。我知道我走过的脚印,过不了几天就会洇出一洼湿来,那是地依恋一个庄稼人坚实有力的脚步。我在地上整整田埂,打打土块,还是不尽意,就把锹插入土中,试探地的墒情。地才消了一寸多,我在心里默默念叨:不行,还没到春耕的时候,要小心的埋好,轻轻地踏平踏实。我弄不清年年以种田为生的庄稼人,为什么这样心急火燎。是一种精力的不泄不快?还是一种对土地一往情深的责任感?
有一年胡三毛因贪恋赌博耽搁了种麦,村里人就“叽叽喳喳”地骂,说嫁给了他这种二杆子货,能把脖子饿折。有些年纪大的干脆指着鼻子问:你胡三毛是干啥的?穷气还没带走,赌气就上来了啦?胡三毛一度时期不敢在村人面前走,上地时像做贼似的。后来胡三毛把十亩耽搁了种麦的地,种上了籽瓜,到了秋天黑瓜籽价格猛涨,胡三毛发了,他卖了近二万元钱。村里人眼热,可老人们还是骂,光有钱能干啥?六○年1斤菜叶十几块钱.家里没点余粮防饥荒,脖子饿成楸子把都不知道。胡三毛没有饿死,他凑足了二万元,搞起了农副产品购销,几年下来成了坐庄老板,把生意拓展到了沿海,变成了县里的能人,人也变得富态了,腰里还别了个大哥大。村里人有点难办的事就找他,他事无巨细都尽力去办,大都能如愿。真是人走运气马走膘。村里人的说法也不一样了:胡老板天生富相,坐在沙发里满当当的好像毛主席似的,满村子找不出第二个来?老人们再也不骂而是夸:三毛这娃,有富气。他想吃天鹅肉,天鹅就自动飞到手中;他想带纱帽,纱帽就会落到他头上。命里的事!
胡三毛早已不种庄稼了,他也模糊了春夏秋冬,因为四季对他来说不是特别重要。我每年的春天都会轻飘飘地游走在土地上,看一些天天都看不出名堂的事情。小水渠在春天的暖阳里伸着懒腰,沟沿上茸茸的枯草,会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夜里换上一身水嫩的衣裳。小鸟以波浪般的轨迹,飞翔出鸟儿的喜悦。它们飞疲了,栖在树枝上,树枝颤抖着,把一个又一个梦爆开在春天的枝头上,枝头上就亮出许多绿绿的眼睛。其实在很多时候,我都无法细心观察这些有趣的事儿。这些事儿属于春天,我管不管都不影响春天要做的事。我注意的是墒情,墒情一好,我就会操起磨得闪光的耀亮的犁铧,插向熟透了的土地,这时候,我总觉得有一种重温新婚的感觉,周身都充满了一种不能言喻的愉悦。春天属于庄稼人。
“嘚啾——”我在驴屁股上狠抽一鞭,驴就癫癫痴痴地跑起来,跑进一个绚丽多彩,忙碌不休的春天,春天真美。
事实上春天并没到来,我总是在每年的冬季殷切地企望着春天。庄户人只能依靠一个一个春天的播种,来完成秋天并不丰盈,却让人久久心跳的收获。当真春天到来时,一些愁绪就随之而来,大量投入的化肥,需要更换的品种,已经残破的农具……都需要钱。于是,又觉得这春天来得怎么这样仓促。只好爬在仓沿上估算了口粮,把多余的卖了。再走进羊圈,把那只冬天没舍得下口的羯羊牵出来卖了。这些都不足以解决问题,只好巴巴地去同银行求贷。尽管如此,春天依然挂在胸前,醒在梦里,因为春天属于庄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