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同这么多书呆在一起，相较当年从烂玻璃缝里偷窥到那些书时的心情，时常有时空错乱的不真实感，也会怀疑自己怎么可以有这么好命，能以工作的名义天天与书为伴，再不用担心下岗失业，也不担心颠簸流离和风来雨急。
　　看饶宗颐老先生的采访记录时，他说读书是几辈子的事，这是别人学不来的。老先生出生书香门第，他的几辈子里有家风世学也有内心的自我认同。人的细胞是能够遗传记忆的吧？基因密码里应该有对某一类事物偏好的因子，不然怎么有的人喜欢读书，有的人厌恶读书呢。如果轮回没有错，我希望自己前世是与读书有关的人。
　　第一次看见无数的书堆放在一起，是趴在那个破落院子烂了一块磨砂玻璃的窗框里偷窥到的，已经回忆不起那时的心情，但怎么能够读到那些书的念头在那瞬间固定了下来。在此之前，已经偷过哥哥的钱买了一套喜欢的连环画，被他发现受惩罚的时候坚决说把钱买了瓜子吃，那套书被保护了下来。小时候家贫又居住高山，能够读到的书真是没有，外婆家楼顶的柜子里有舅舅读过的毛主席语录，一本一本的红皮书，字小得像蚂蚁，那是在此之前看过的最多的书。和那一刻偷窥到的书相比，是比不出来的分量。
　　住在这些书的旁边那么久居然不知道，犹如守着一堆金子过乞讨的生活，突然发现金子唾手可得时的情绪，欣喜与懊悔交替伴随。夜里躺在床上思考怎么才能把这些书弄到手，还要神不知鬼不觉，想了一夜。有这些坏主意的时候时候我在读小学，在一个海拔4000多米的县城里，那个破落院子里除了我还住了两户藏族人家。一家的女儿是我同学，她爸爸是乡长，我去她家看电视的时候，吃过她家的奶糖，真香。还有一家住了一对夫妻和两个孩子，孩子很小，两口子就在院子旁边工作，男的在文化馆画唐卡，女的跳舞，也负责管理堆书的那间屋子，书屋在他家和我住的房子中间。院子里还有两只大狗，换现在就是那些有钱人炒烫了的藏獒。
　　实在睡不着，点着蜡烛绕屋三周，算是琢磨出了一点办法，真的是欣喜，只要我能爬过那个牛粪框，再翻过去就可以了，只是怎么回来得认真想想才是，赶紧实践，试了几次扑腾了一身灰也没有越过，天已经大亮，先上课去，终于在下午最后一节课想出了办法，得意得差点摔倒在冰雪路上。
　　回到住处，赶紧关门闭窗，把所有家具堆起来，爬到牛粪框最顶端，对面那个书屋的牛粪框却是空的，跳下去不摔死也是半残。那些年的高原取暖做饭都靠牛粪，家家户户都有一间不比住房小多少的牛粪框，高度和住房一致，相连的两家通常是牛粪框连在一起，也不封顶。计划放缓，在家里到处找，找到了几个口袋和一块木头，把牛粪装了几袋，扔下去垫底，万一掉下去至少能保证活着。把凳子系在绳子上放下去，靠着粪筐的柱子滑下去。怎么上来呢，这些东西还得安全拿上来不被发现，又找了几根小绳子一起放下去，万事具备，开跳。叮叮当当下到框底身上到处磨得火辣生疼，这些也顾不得了，紧张得差点站不起来。稍微定了定神，把牛粪挨袋系好，凳子脚也系上。顺利到了书屋，真多的书啊，挤满了半个屋子，上面是厚厚的灰尘，散发着一股霉味，搬开几本，里面的书页倒是干干净净，也顾不得什么书了，在不起眼的地方抱了一堆，隔墙扔到牛粪框那边，每一次书落地的声音都吓得我面如死灰，身上被汗水浸透了，却有一种神圣的感觉。
　　爬凳子上够不着框顶，把那块木板靠在墙上，沿木板爬上去应该能够爬上顶。只能如此了，试了试还算稳固，咬着牙爬到木板顶端居然能够着墙，爬到墙上再把凳子、木板和牛粪袋子拖上来放回自家牛粪框里。完美！真感谢在农村老家训练出来的爬树功夫。
　　接下来的日子天天盼下课，一回到院子里关门闭窗，点着蜡烛一读就读到深夜，很多书都是竖版繁体字，也是读得津津有味。时间过去快三十年了，当年读过什么书真不怎么记得了，只是那些偷书的场景一直没忘记。这两年从浮躁中慢慢安静下来，开始读《诗经》《史记》《大学》等典籍，每每为难我的不是晦涩语句的理解，而是无数生僻的字，有时候读一天都读不了一页，那时候是怎么把那些书读了的，真是不能想象，或许真的是无知者无畏，也是因为那些书来得不易吧。
　　发现那些书以后，还在那个院子住了一年，那对夫妻几次找哥哥要把我住那间房拿去做厨房，哥哥已经不在那个单位上班，退房也是应该。搬离了那个院子，那些读过的书应该留在了脑海里吧，这么多年来，回忆童年最多的都是那些寻找书读的日子和读书时的愉悦之情，这半辈子算起来也是颠簸，出生农家，偏偏喜欢读书，的确是不务正业，可就是喜欢了。
　　唐代文人杜荀鹤在《书斋即事》写道“卖却屋边三亩地，添成窗下一床书。”读来忍不住落泪，想读书，无书可读的凄凉到底和屋漏遇雨肚饿遇灾年一样吧，却又是喜悦的，不管卖了多少地，有书可读，那些书还属于自己真是好啊。这几年结束了颠簸流离的生活，生计不再那么必须计划，买得最多的就是书，只是读了一些下来，又觉得颇为浪费。随着年岁增长，越发觉得时间珍贵，很多书是不必读了，这些不必读的书送人不舍得，留着又觉得可惜，买书的节奏缓了下来，读书也越来越挑剔。
　　或许是固执，或许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只是想读喜欢的书而已。到图书馆工作，每天守着一座书城，感觉自己富可敌国，这些日子把图书馆内的书大概了解了一遍，很是欣慰，完美的硬件设施，不断更换的图书，在宽敞舒适的馆内阅读，可以不要一分钱。我多么希望所有的孩子都能来读书，真羡慕他们能够生活在这么美好的时代里。
　　按要求，我应该为图书馆营造出更好的书香氛围，吸引更多的读者来读书，可刻意要去做点读书以外的事的时候，总感觉疲惫，对我而言不管是藏在牛粪框里，还是躲在大渡河的沙滩里，甚至是深夜臭烘烘的学校厕所里，只要有书，有喜欢的书，在哪里，环境怎样有什么重要的呢。
　　想着那些年想读书，寻书读的日子，忍不住落泪，如果来图书馆读书的孩子能够知道当年读书的不易，或许他们能够稍微爱惜一点我们的设备设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