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坐在雁城衡阳打工的公司办公大楼里头,对面有几树热热闹闹的樱花,正在争奇斗艳怒放着,它们提醒我,面对的是2013年早春的烂漫景象。涛声依旧,我心飞翔,无意招惹窗外的春色,劳作之余,埋头整理出了2003年至2013年这十年原创的诗歌作品,从中选定编成这本诗集,美其名曰《梦想的蝉衣》。平心而论,它谈不上光鲜厚重,也无所谓灵气逼人,只是我十年呕心沥血所作出的个人记录,有关家国的悲欢离合,“我手写我心”而已。我跟随诗歌与时俱进,也作出过题材与表现手法的有益尝试。偶得佳句,沾沾自喜,但扪心自问,更多的是诗人无力自拔羞于示人的生存窘境之所见所闻所思所得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哪怕漫长的沧桑岁月,充其量只限于给我们瘦弱而美好的梦想,轻轻穿上一件薄暮色的蝉衣,我心知足矣。
从湘江边的矿山移居,安家雁城衡阳。打工,也写诗;息事,也宁人。习惯于做一条文字江湖的漏网之鱼,与世无争,别无所求,乐得逍遥自在,深居简出。我基本上不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不惹事,也不生非,基本上不投稿,不出书,浑然一个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老农夫。有点敝帚自珍,同样需要自知之明的底气和对诗坛知根知底的洞察吧?多少年来囊中羞涩,手上握紧拳头,松开一看,至今还是十年前结出的那么几颗枯涩的果子,早就不好意思了。人还在,心不死,梦想就栩栩如生。十年了,“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是唐朝大诗人杜牧回想扬州十年的风尘往事,轻松中凝聚着沉重,诙谐中饱含着沮丧的一声叹息和内心感喟。私下总觉得,过去的诗人骚客即使早已风流云散,也比当下外表风光内心窝囊的现代诗人强,至少活得真实和浪漫多了。
弹指之间,十年又一次哗啦啦过去了,恨别鸟惊心,诗人梦安在否?人生苦短,能够有几个十年啊?十年辛苦不寻常,只不过是人家的小菜一碟子。我们是不是早就记不得老祖宗“不学诗,无以言”的教诲了?谈不上沧海桑田,同样有白驹过隙。三年前,我那96岁高寿的老父亲,一个曾经匍匐于地层深处挖矿的寻梦老人,永远长眠于矿区的青山上,叮嘱后人把根留住,把五光十色的梦想留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啊,始终保持劳动人民本色的老人家,生前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个喜欢写诗的儿子,无奈时过境迁,这顶诗人的桂冠,早就被一场大风吹过,刮得无影无踪了。健在的老母亲告诉我,不会下蛋的不是好母鸡。不会写好诗的诗人,我们能够好意思自诩诗人吗?
白天吃新闻饭,晚上做文学梦。可不可以说,这,就是从业大半辈子的我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几十年如一日,神游于银色的梦乡,我们从未有过诗意的栖居。蜗居于百年老矿那青瓦平房矮屋檐之低处,曾经一次又一次抬头仰望苍鹰,一次又一次感喟梦之难,居之好不容易。云在青天,水在瓶中,我们从未有过轻轻松松的借口,难以回避这一点。是啊,有诗人的世界,就是有梦想有心灵寄托的世界。正如衡阳籍的诗歌大师洛夫先生所说的那样,在我们前辈诗人中,像李白、杜甫、孟浩然、王维、苏东坡的作品,诗中无不闪烁着形而上思维的智慧光辉,浓缩了一代代中国诗人那一个个美不胜收的梦想。
喜欢涂抹诗歌借以白日做梦,这是浪漫主义诗人的一种活法。面对金钱和道德的种种迷失,灵魂与信仰处处缺席的时代,我们看到多少急功近利的现代人,那眼角眉梢透露的是,对诗歌对诗人本身的种种不屑。从什么时候起,纸醉金迷的现实生活中,曾经清高得高不可攀的诗人,成了声名狼藉的贬义词?饭局应酬的杯盘狼藉里头,有意无意不时出现对诗人的恭维或大不敬,人们津津乐道李白的“斗酒诗百篇”,成了对诗人义不容辞的劝酒令;大街小巷里头,正在争辩的对方,恶狠狠地抛出一句咒语:“你简直就是诗人!”看上去不那么靠谱,但对死不了也活得不那么风光的中国诗人,之深仇,之大恨,由此可见一斑。声名狼藉的所谓诗人,习惯于抒小我之情的诗人,只好N次地对看不惯他们,且他们也看不懂的大千世界,向白眼相对所谓诗人的天下芸芸众生,轻轻说一句“不好意思”。“功夫在诗外”另有所指,或做秀于诗坛,自我感觉良好,俨然王婆一个;或摆弄词语积木,拾取洋人口水沫子,乱做文字游戏,诸如此类的诗人多如牛毛。余生也晚,从不属于任何小圈子,没有性别优势,并非某些名人抬爱的秀色可餐之新红颜;没有年龄优势,不是孺子可教前途无量的小后生;没有地位优势,并非能够动用种种公共资源以售其私的权贵。我们以自己的方式平平淡淡生活着,梦想着,讨厌廉价的相互吹捧,也没有本钱自命不凡,过去只好老老实实爬格子,如今只好老黄牛拉破车式地敲键盘,同样也要对你说不好意思了。
诗歌,是诗人内心世界需求的一种真实自然的情感流露;诗歌,理所当然是诗人活在当下时意乱情迷的一场绮梦。有良知的诗人,无法容忍世俗的人们,一次又一次以鸡毛蒜皮之类的任何方式,或吹毛求疵的指斥,或削足适履的挑剔。还是洛夫先生的原话:“具有最高层次的诗人,不但要有宗教的悲悯情怀,也要有宇宙的胸襟,他的诗歌中总是表现出一种终极关怀,也就是一种生命的觉悟,对生命意义的不断怀疑与叩问。”我们仰望的星空,就有许许多多这样“明月无心自照人”的星子。
感谢多少年来扶植过我的诗文并作出过公正评价的师长们!我们久久仰望过他们,大恩不言谢,何以相为报?往事点点滴滴,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在《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事的著名作家石英先生,曾经用圆珠笔力透纸背,感叹处子之纯,矿山之朴,为我的诗文多次作序或推荐发表;仅仅谋面和通话过一次,当时在《诗刊》工作,默默念诵“为谁含苞怒放”,挥毫为拙著作序的杰出诗人雷抒雁先生,于今年西方情人节那天驾白云西去,成为在天堂歌唱的那棵永远的小草。是对于纯粹诗神的共同热爱,让他们真诚以待,不计报酬,与诗人惺惺相惜,多少有关诗歌的佳话,让后人感念终生!别无选择,成为我们继续诗歌梦想的不二理由。
感谢我身边的诗人朋友,有意无意的不断激励!打开那本灵魂的蓝皮书,能够读懂诗人个人生活的草木春秋,与之分享一段宁静而美妙的时光,点亮诗歌内心世界的长明灯盏;能够洞穿愤世嫉俗的黑暗面,驱散那些张牙舞爪的欲望之野兽。我们回不到孩子气的童年,有朝一日异想天开,希望睡觉时能够戴上眼镜,进入五光十色的梦乡,能够把我们真实而平凡的梦境,看得更为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曾经同样感叹过诗歌在漫长岁月对我们的伤害,庆幸的是,我们发现和表达美的第三只眼睛,没有被命运的黑手弄瞎,我们仍然在坚守诗歌的最后一块地盘。艾略特说:“凡是诚实的诗人,对自己作品的永恒价值都不太有把握,他可能费尽一生而毫无所得。”是的,活在当下,杞人忧天,沉湎于妄想,你知晓这样究竟有多难?恐怕不限于一个真正的诗人知晓这样活法的好不容易。诗歌是现实生活的一次次美丽梦呓,坚持做一个心灵干干净净、会运用诗歌语言的朝圣者多么荣耀!只有在低语或炽热地表达时,我们的爱才得以以词语的闪电的形式存在于世间。据说,金斯堡有一天下午去杰克·吉尔伯特屋子里,说他准备放弃诗歌,因为诗歌说谎,语言失真。杰克·吉尔伯特表示赞同,但问他:“我们还有什么,甚至能表达到这个程度。我们抬头看星星,而它们并不在那儿。我们看到的是回忆,它们曾经的样子,很久以前。”杰克·吉尔伯特在诗歌里写到这段对话:“这样也已经绰绰有余。”无独有偶,中国当代的诗人汤养宗也说:“我心慌,对诗歌,也对自己的写作……我在自己每首诗歌里传达了对这个世界的伟大敬意,而我却一直躲在自己渺小的文本里哭丧着脸,像个永远没有明天的孩子。诗歌不给诗人可靠的明天。”对此,可谓写诗越来越不自信者如我,深有同感,惶惶然时有诗歌无处安身的沮丧和寻寻觅觅的紧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