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的村庄没有一条天然的河流,这让我感觉很沮丧,人们比喻一个地方不好常用穷山恶水来形容,而我的村庄连穷山恶水都不配,我不敢对那些生长在青山绿水的优雅环境中的人,谈论自己的故乡,我认为那是一件极丢人的事。村东十来里地有座山,实际也枉负了山的盛名,只因和汉中郎将苏武有些历史渊缘,因而名气倒也不小,只不过徒负了山的虚名,没有绿树野草的装点,没有绿水清泉的缠绕,石不崚峋,山不崔嵬,只是一群群沙砾和瘠土的堆集,岂有气势可言。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庄里的人秉承了山水的平庸之气,过得平俗而逍遥。
缺乏了好的山水陶冶,却多了风沙的洗磨,村庄永远是一幅灰楚楚、熊兮兮的模样,有人威武地走过村道,挺周正的样子,却是一问三不知的莽汉,进了城连个精猴似的扒手也不敢扳倒。村里人一概是眼皮朝下脑袋下垂。因为缺少了水的滋养,风沙便乘势长大,每到春天,风便一场接一场地袭来,村里人不知道老天这样大批调用风的部队要干啥大事情。风一走过,大片大片的田野就会呈现出灰楚楚的模样,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黄风、红风、黑风、老风,在这个季节里活动频仍,行为蛮横。它们像地痞流氓一样扯掉一块地膜,打死一片幼苗,拔倒几棵树木,好像谁惹了它似的。事实上没有人闲的无事了去踏风的尾巴,挠风的胳肢窝?也许这些风看不惯我们的行为,看一个个人蚂蚁一样忙忙碌碌,背负着庞大的欲望,生不满百年,却筹划着千年万年的鸿图大业。高不盈尺,却怀着日天操地的本领。这让风妒火中烧,冷不防策动一次大规模的进攻,在猝不及防中,让我们灰心一次,伤痛一次,然后用一些天晴气朗的日子,安慰一下我们操蛋的情绪。谁的本事大能大过天?即使日娘捣半肠的骂到口中吐血,舌根发酸,也是舌尖顶顶上颌,谁能揪着天的后襟,照沟子踢上几脚?
事实上怨天怨地只能怨我们自己。在这个没有河流的村庄里,为了生存,我们用钢铁的器械,一次次冒犯了大地母亲的容颜。我们凿地百米,抽出她身体里已经不多的血液,滋养我们的生活。我们拓疆百里,扼杀无数鲜活的绿色生命,让土地为我们贡献财富和食粮。白刺抽泣,胡杨流泪,芦草哀怨,沙枣痛嚎……村庄在诸多生命的不幸中获得的只是一时的欣慰,收获的却是长久的哀伤。
不同色彩的风迅速壮大:沙尘暴。特强沙尘暴。
没有河流,没有河流就意味着贫穷。没有河流就昭示着荒凉。水是资源,水是财富,一个没有河流的村庄,就像一个没有钱的人一样魍魑。男人没有钱就缺少了许多阳刚,女人没有钱就缺少了许多娇媚。水恐惑着每个人的生活,水让人产生不出美丽诱人的想象。
我的村庄是搁浅在贫穷和荒凉之上的一艘巨轮。任他有多少劈风斩浪的信念也无力挣出这巨大的无奈。她曾经在时间的长风中走过了许多辉煌的历程,当我的生命搭乘她前行时,却遭遇了尴尬。是命运巧设的机关?还是人类自覆的陷阱?是天道的无常?还是轮回的报应?
我已经把半辈子的生命扔在了这个村庄里,我没有理由背弃村庄,背弃亲人离开村庄。我不愿将我一生的篇章撕成两半,那将是我生命的缺憾。她的贫困和荒凉丝毫不能冲淡我对她的爱,她把我从一堆嫩肉养成一个鬓发斑白的男人,也一定会把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喂养成人或喂养成材。问题是我们必须收起贪婪的魔爪,捧出一颗真诚的心,滋养这块千疮百孔的土地,滋养这块承载了千年风雨的故园。
我想,通过一代代人不懈努力,萎缩的河流会滚滚而来,枯干的草木会勃勃而发。河流将会像往昔一样为村庄唱歌。这不是空想,这是必然。如果远去的河流,能再次缠绕我们的村庄,就说明人类已不再愚昧,人类已具有了很多的智慧。那时,我的灵魂肯定仍然飘游在村庄里,我会用和熙的阳光,轻灵的微风,凉爽的细雨为村庄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