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唐仪天散文给我的深切感受,在他的散文里,孤独有这几重含义:一是时空的孤独,二是存在的孤独,三是精神的孤独。时空的孤独来自时间与空间的不可超越,来自于时空的隔绝与个人的独自承受。在大西北的荒原行走,唐仪天常常给我们出示了这样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与承受。像“长河落日”的意象一样,像戈壁滩的岩石与鹰一样,独特的西北大地风貌带来的正是这种时空的孤独感。处身这样的时空,存在变得艰难,加上唐仪天面对的正是一种来源于本质的生命与存在,是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与物的生存与命运的关切,因此,他的散文浸透着深深的孤独感。特别是对人的精神的深层发问,对物质与欲望的反抗,更使唐仪天的散文出现了一种高尚的品格。
书写苦难不等于展示伤口,他要展示给我们的应是一种苦难中努力奋进的精神。从许多著名作家写苦难人生的作品中,我们都能感受到作家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浸透着作家的思想,一步一步地向我们走来,使我们深受鼓舞,也使我们以更加平和的心态面对现实。我想,文学的教谕功能就在这里。从这个角度看,唐仪天散文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目的。
一说起中国西部,人们总以为那里是一片荒凉贫瘠。不仅是大自然景观如此,人文景观也是一片荒凉和贫瘠——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和无知,甚至是一种浅陋和偏见。
中国西部的自然景观是大自然最神奇、最雄厚、最博大、最壮美的圣境;如果把南国山水的柔媚秀丽比作一个仙女,那么,西部的大漠和高原,则是一个阳刚伟大的大丈夫。见惯了小桥流水、莺飞草长的人们,去西北看一看那里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你一定会从柔美纤弱的小女子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回到一个真正男人寄托魂魄的雄奇旷野!
一个真正的作家,应是既有苦难的经历,又有卓异的文学才华,更有深刻的批判性的哲思。黄土高原不仅仅是一个地域概念,它的辽阔和深厚、它的悠久的历史更使那里成为人人心中存留着的一个充满感性的家园,这片广阔的土地上生活着成百上千万的各民族兄弟,上演了一幕又一幕有关民族的或个人的话剧。自古以来,那里都是一片令人羡慕不已的文学沃土。作家唐仪天就生活在那里。
我没有见过唐仪天,但从他的散文中得知,唐是生长于民勤底层的汉子。我是在墨舞红尘中文网认识了唐仪天,从他的文集照片上,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后背是土墙,独自一人坐在石碾上,左手指缝间夹着一支烟,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留下的皱纹,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想象得出那是生活的艰辛留下的印记,浓眉下一双敏锐的目光凝视着远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对他的初步认识仅限于此。至今素未谋面,也没有任何联系,只是从他的文集中读到了他的作品,对他有了认识。读唐仪天的散文对于我确是一件十分荣幸的事情,陷入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被无聊的电视剧、烦人的广告弄得耳目失聪之际,突然看到了一片生命激起的大喜悦、大激动、大悟!
唐仪天生活在中国的西北偏北,在遥远的腾格里大漠和巴丹吉林大漠的夹缝里,有一个村子叫唐家湾,唐家湾里有一个农民作家叫唐仪天,他一手拿锄,一手握笔,在沙漠和稿纸上一直孜孜不倦地耕耘了二十余年。
生存的地域,生存的阶层,注定了唐仪天对苦难,对西北人、对下层百姓命中注定要经历的苦难有了相当深刻的认识。在他描写的臭皮匠、铁匠、车匠、油客、染匠等系列中,每一个匠人的身上都有一套祖传的手艺,这既是他们谋生的手段,也是人类长期从事生产劳动总结出来的智慧,更是农耕时代独有的文化。唐仪天当是写的最好的作家之一,从他的文集中看,他不属于多产的那类,每完成一篇,抠心抠肺的。在他现有的五十多篇散文中,皆属上乘、大器之作,严谨的写作风范,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生命感,显示出大散文高致的特征和所能企及的高度与品格。一直以来,我始终坚信,生活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所成就的那种对苦难的体认和书写,常会使人陷入更深的忧患意识之中,在那种近于灰色的忧患背景衬托下,世界的另一面会更加真切地显示出来。
唐仪天是孤独的,他在老树中写道:“许多年来,当我孤寂和烦闷的时候,我不愿意找人去倾诉和发泄,我喜欢立在一棵大树下沉思,我喜欢面对一棵大树,一棵饱经沧桑的大树,我们相对而立,相对无言,就是一种最默契的状态。”这意味着孤寂的背影。他与老树组和在一起就有了一种特定的意味。在他身上,始终流露出了孤寂者的深刻体认。他用身体来辨析着这个社会的部分脸谱,这些脸谱,让清醒的孤寂者的内心更加焦灼,对人类渐失渐远的善良和温情持有了一种苍凉的追怀。
唐仪天的散文中,关注最多的是弱势群体,作者通过对他们艰辛甚至凄惨生活的描写,给我们展示了生活在最底层的普通生民的实际状况。唐仪天的笔下流露出了民间最本真的一面。而这些东西对于时下生活在城里的很多人来说,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这确确实实就发生在今天叫做黄土高原的那一大片土地上,包括我的家乡。我对它们是熟悉的,这主要缘于共同的地域特证、自然环境、生活习俗和文化背景。
而事实上,唐仪天恰恰是在作家经历了人生太多太多的磨难,尝遍了人世间几乎所有的苦难之后,将他的人生体验凝结在冷峻而优美、深邃而博大、凝重而刻峭的文字之中的,是“血水”的写作。唐仪天是一位内蕴着高原精神的作家。他的散文集构成了普遍的面貌:对文学艺术清洁的精神和神圣的求索,苍凉、热烈、恢宏、大气的艺术风格。
有些篇章,我甚至是流着眼泪读完的。他在唐家湾子这篇文中写道:“唐家湾子。当我写到你的名字时,总有一种无尚的崇敬感一种稚子呼喊母亲般的真挚和热情,在我胸腔里油然而生。”“我是1964年初冬来到这个村庄的,三年自然灾害带给村庄的阵痛还没有完全消散,唐家湾奇迹般降生了许多儿女。我们这些小生命蚂蚁一样一天天成长起来,每年归仓的粮食距离我们不断蠕动的胃的需求总差许多,我们凭借蒲公英、沙枣、碱菜籽这些代食品,补充着能量,完成了小学到中学阶段的成长过程,”“从事过农业活动的人是让人悲悯和瞧不起的人。这些年来,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村庄的变迁,亲身领教了劳动对一个人的惩罚。除了种田之外,我一直认真记录着这个村庄感动过我的事物。我再也不想用一些华丽的词藻,来堆砌一些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艺术之塔’,我要翻透一个村庄,把这些最原始、最能打动人心的乡村文化挖掘出来,以满足我多年来对文学的追求和挚爱。”那种大气磅礴的,强烈的抒情意味,那种对人类苦难的忧患意识,悲天悯人的情怀,深深地抓住了我。它使得我先前读过的许多散文黯然失色,它使你明白什么是写作,什么是散文。读着这些热血奔腾的文字,好长一段时间里,有一个想法挥之不去:当我们这些丰衣足食的作家们,每天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地涂写着一些不痛不痒的文字,为肥胖为没有饥饿感而发愁的时候;当那些用自己的隐私用无聊琐事堆砌文字,每天为自己的宠物狗吃什么喝什么,每天为什么样的化妆品而苦恼怨艾的时候;当那些用诲淫诲盗之作大赚其钱的所谓的作家们沾沾自喜的时候,我在想,这个时候,唐仪天在干什么?他在时时刻刻被起码的生存保证和饥饿困扰着。
我最喜欢他写的蚂蚁的村庄:“我一直弄不清蚂蚁成天忙忙碌碌为了什么?它们既不春种又不秋收,却要按时按节的登上大地喧嚣的舞台。当我扛着在那个季节里必用的农具回到家,因未干活而受到老婆的质训时,才知道我原来是一个无权、无钱、无身份,靠日出而做换取三餐一宿的农人。人是上帝造大了的蚂蚁。他们无疑是上帝的宠儿,上帝一再满足了他们的愿望,而在大量拥有的同时,又遗落了无尽珍贵的精神元素。”“忧患遍均安得外”,唐仪天散文中最打动我的是他比较稳定、比较敏锐的忧患意识和生命意识。无论是《悲秋》、《阿媚之死》这些上乘的篇什其生存的逼真性和生命质感,细致的写实带着些许主观的哲思,或者纯化和柔化着生活真相的粗砺,或者淋漓尽致的把苦难撕开来看;既关顾着生命本相的抒情性,同时又以怆然而坚硬的深情切入苦难母题,凝注于字里行间的是生命的焦灼与痛苦,对现实的失望与无奈;其实这就是生命的眼光,是自然的造化和力量,也正是作为作家的一种忧患意识的最高升华,达到了一种高尚的思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