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蜂
小的时候,我掏刺猬,抓野鸡,用自制的弹弓击碎过电线杆上的瓷瓶,我甚至还干过一起纵火的勾当。那时候我家的院墙外长着几颗巨大的杨树,杨树上住着大群的老鸹。我剿灭老鸹的原因很简单,当我端着一碗黄米稠饭站在院墙边狼吞虎咽时,一只飞翔着的老鸹将一泡白稀屎顺便屙进了我的碗中。我乜眼望去,它居然毫不歉疚地站在一棵细丫杈上,一边荡秋千,一边“呱呱”乱叫,似有得意状。我把饭里的鸟粪用筷子夹出去,边吃饭边想着报复老鸹的办法。我装了一匣火柴,拣了片破报纸,像猴一样爬上杨树,逼近老鸹的窝窠,然后引燃报纸点着了鸟窝。老鸹惊飞,在长空以滑冰般的姿势飞翔着、诅咒着。火星溅落,我被烫得龇牙裂嘴,嗷嗷乱叫,但我还是坚持住爬下了大树,脖颈上燎起了几个大泡。
让我最不能自谅的罪孽是我愧对了一群与我毫不相干的地蜂。这些穿着黑黄花衫,以轻薄的翅翼飞动着的生灵,并没有侵害过我的生活,而且它穴居在远离村庄的凹坑里。我和年龄相仿的一帮“闲锤子”,一到放学就纠集到一起,干些“英雄气”十足的坏事。当我们发现一个地蜂王国后,就像发现了一个大显身手的机遇,个个精神振奋。十几个脏头脏脸的半桩娃子,各献计策,大有置地蜂于死地而后快之慨。那时候,大人们忙于如火如荼的农业学大寨运动,食不裹腹的我们有的是精力和时间。我们头套污秽不堪的废塑料袋,提着棍棒,像一支后勤供应不足的童子军,开始了与地蜂的械斗。
蜂子组织能力奇强,作战不惜牺牲。它们装束一致,行动敏捷,又配备尖利的武器。相比之下,它们是正规军,我们是游击队。我们满怀敌意的挑衅行为,引起地蜂王国全体公民的极大愤慨。它们倾巢而出,螫得我们乱喊乱跳、鬼哭狼嚎地四处逃窜。我们逃到一个臭水坑旁,连衣带鞋跳进水坑,才算脱离了一场劫难。
第一次的败局,让我们耿耿于怀,让我们明白了天时地利对某些活动的影响。要想取得胜利,必须静待佳期——等待一场瓢泼大雨。
我不知道人小小的心灵,为什么总怀有强大的征服欲和报复欲,这些昆虫既不与我们争食,又不与我们夺地,人类为什么偏和它们过不去呢?这是与生俱来的霸气,还是后天形成的恶欲?
终于盼来了一个暴风骤雨的好天气,我们当时虽然说不出“天助我也”这样的豪言壮语,但已是胜券在握。
地蜂王国的灾难,就像不期而至的大雨一样突然降临了,我们在每个蜂洞里灌注了脏水,使地蜂的翅翼因潮湿而无法振动,如注的暴雨让它们失去了战斗能力。黄蜂显然无法阻止我们的“水攻”,它们进进出出,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急躁,不足一个时辰,我们用铁锨、铁铲掘出了地蜂苦心经营的温馨家园,蜂群暴尸荒野。我们打开葵花头般大小的蜂房,用沾满泥浆的手掏食着甜美的蜂蜜。胜利的甜蜜让我们颠狂了。
许多年匆匆而逝,我的童年也像那些黄蜂一样,暴尸在记忆的原野上,经历着暴风骤雨的洗劫。回首往事,一些小小的胜利已不足挂齿。生存像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敌,一直追随在我的身后。我在村庄里小心小胆地过着驴一样的生活,却从来没有像驴那样坦然和狂放过。
生存的艰难已磨消了我最初的斗志和好胜心理,生活的沉重,暴雨一样束缚了我理想的薄翼。有人说,农民最可怜,也最可怕。虽然我还不至于成为后者,但我的农民兄弟们的另一面又让我觉得无颜对人。每年总会发生这样的事件:张三把田埂偏到李四的田间;李四乘夜偷了张三的麦捆;他们为偷抄一度电而对天起誓,为一渠撤沟水而抡锨拼杀……这些小小的狡诈和奸滑尽管不值一谈,但对于农民而言,已接近了良心的底线,这不是最初那种好胜心理和征服欲望的翻版和复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