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田的旁边,有一口井。井周围有很多红色的石头,天长日久,被水冲得光滑而平坦。夏天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我跟妈妈到井边洗衣裳。一个白色铁皮桶,桶上栓一根麻绳,倒着扣下去,“咚”的一声响,井底的凉气惊慌失措地升起来。我探着身子,要去看自己的影子。妈妈嘴里说,让开,让开,手上一使劲,一桶水就打上来了。
才打上来的井水在铁桶里并不安静,起伏着,似乎还在喘息,可又那么清亮,散发着醉人的光芒。我忍不住捧了喝一大口。妈妈微笑着并不制止,等我喝完,她就在铁桶里、塑料盆里翻来覆去地洗衣服。肥皂洗一遍,清水洗三遍,脏水泼进旁边的水田里,鸭子惊得扑棱着翅膀飞。一桶水快用完了,还剩下一点,妈妈说,过来。我乖乖地站在离水田最近的那块石头上,她蹲下,把我的裤腿挽高点,再高一点。桶里的水像瀑布一样冲出来,准确无误地冲在我穿着凉鞋的脚上。清凉的水在脚上泛着水花,停了一下,跑到水田里。我格格地笑着,跺着脚,踩着水,央求妈妈再来一次。
同一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冷。快过年了,我穿着红色的花棉袄,和邻居的双全哥哥在井边玩。他比我大4岁,我还没有读幼儿园,他已经上小学了。
他在井边的石头上蹦来跳去,像只猴子。他说,你这只跟屁虫。你敢不敢跟我一样,从井的这头跨到那头?
说着,一个箭步就跨过去了。
我歪着头看了看他,说,我也敢。
然后,我就像个皮球一般,掉到井里去了。
井里好多水,简直太多了。我的四周全是水,水浸进了我的棉袄,我的鞋子、袜子,水把我的头发全部打湿了。水跑进了我的眼睛,我只能闭上。我张开嘴想喊,可是水又跑进了我的嘴巴。我喝了一口又一口,怎么也喝不完。我在水里沉下去,又浮上来。
我迷迷糊糊地,感觉不到自己了。后来有一只手,提着我的棉袄领子。再后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过来,我躺在温暖的床上。闻讯而来的外婆,怕我的魂被吓掉了。她手里拿一个竹耙,站在房子后边的竹林里,大声叫着我的小名,问屋里的妈妈,回来没有啊?妈妈回答,回来了啊。如此三遍,魂就回来了。外婆的声音浑厚而庄严,在凌冽的寒风中有一种强大的威慑力。
妈妈说,双全哥哥看我掉井里了,吓得逃跑了。邻居三娘刚好来洗衣服,踩着井壁内的石块,下到井里将我救起来。
外婆在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因食道癌过世。我的救命恩人三娘,5年前也因病去世了。今年春节回家,井还在那里,孤零零的,张着一张嘴,像要讲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