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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炒面

作者:唐仪天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6-06-13   阅读:

  
  
  我是炒面养大的孩子,对炒面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愫。
  近日邻居家做了炒面,她怕孩子们想,端了一碗送来,屋里顿时弥满了一种五谷焙炒后特有的清香。这清香夹杂了多种谷物的美味,显然非同于我儿时享用过的炒面。我抓了一小撮填进口中,一种久违了的喜和痛就袭上了我的心头。
  自从掉下乳头,我第一次品尝到的干粮就是炒面,除了饭之外,我们可食的也只能是炒面。那个时代的炒面远不及而今的炒面这样具有丰富的“内容”,其主料是青稞,配以谷米野物之属,虽无大害,味道确乎一般。而今天的炒面,纯粹以精麦、豆类为主,辅以麻籽,味道确实不错。
  很小的时候,母亲怕我呛着,当我需要食物时,就用茴香茶(一种用小茴香的籽或杆炮黄了浸泡的饮品)冲一碗炒面糊糊,像今天的孩子冲一碗牛奶一样。六十年代末,家里做点炒面,也只是为了老人和小孩特备的营养品,或者是做工在外的人携带了干粮。能在晨起或午后舔几口炒面的人家,实属那时的小康人家。炒面是一种最节约、极易配伍的干粮。我从小到大吃过多少种配方的炒面我想连我母亲这位炒面的调配大师也说不清楚。那是一个人不能尽其才,物可以尽其用的时代,五谷粮食的紧张,让巧妇们难以为炊。我家的炒面大都以小麦、青稞、大麦、谷米、豆类为主,这些东西不可能同时进入一个配伍,基本上一两个品种,也就是家中有点甚就凑合着炒了磨成面。这些主粮之外还要加入大量的野粮干蔬之类。譬如沙米、碱籽、灰菜籽、甜菜干、锁阳等,这些东西无论多少,孰轻孰重,都不会影响人的身体健康。这些神农氏的后代,在饥饿得眼冒金花时,早已尝遍了村野的各种杂草和籽粒。而我们当年偏爱吃的是以碱籽为主料的炒面和加了大量甜菜干的甜炒面。加了甜菜干的炒面,除了蕴含平常炒面特有的清香外,焙炒了的甜菜干的甜香会让我们饱食不厌。那个时代,糖作为一种贵族式的食品,极少出现在庄户人家的餐桌上,一个农家的孩子想知道甜的滋味,只能从甜菜和极稀罕的瓜果中去寻找,加了甜菜干的炒面,让我们在解决了饥饿的同时,享受到了甜的滋味。其次是加了麻籽的炒面,把麻籽富含的油脂和特别的幽香掺入了炒面,那种不可名状的幽香,能带给人一种久久难以忘怀的回味。这两个配方,当属炒面中特美特好的配方,在当年轻易不可食得,所以至今让我留恋不已。而如今食之,却怎么也食不出当年的滋味,显然是而今的生活水平非当年可比了。
  炒面的食法适于那些忙于生计的庄户人,每一种食法都具备了省时、省力、不耗能的功效。无论用哪一种食法都能达到一个终极目的——饱。干食当属最简捷的法门,在唐家湾子里,当年最耐看的风景就是一伙人在上工前蹲在门外舔干炒面,这些舔干炒面的人舌头异常发达灵活,一碗炒面,不用筷勺不用手,全凭舌头舔,而现在我的舌头早以退化成了木头。也有用筷勺助食的,那大都是没出嫁的女子或新娶来的媳妇,他们还须保持几年文雅之态。而大凡男人都采用我前面所说的吃法——蹲在墙根屋角狼吞虎咽的“消灭”掉一碗炒面。他们说吃起来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吃了毛主席的炒面,不干革命是傀儡。再一种食法就是蘸吃和拌吃,蘸吃是拿一种瓜果蔬菜往炒面里一蘸,可解决因炒面少而吃不饱的问题,特别好的吃法是玉瓜蛋蘸炒面。而拌吃是用开水或冷水把炒面拌成自己喜欢的干湿程度,这样吃起来不呛人。还有一种拌食方法,就是把煮好的胡萝卜、甜菜、南瓜等等捣糊拌以炒面,其味也算畅适。最鲜美的拌食方法,当属甜瓜拌炒面。把一个落蒂的甜瓜宰为两断,取其一半掏尽瓜籽,拌入炒面,其味鲜美异常,而且特别耐饥,而那时甜瓜不易多得。我们当年发明了一种便于在运动中采食的方法,用碎布缝一能容一小碗炒面的布袋,(我们叫抽抽)裁一断竹质笔管,束紧袋口,想吃时口吮竹管既成,还有一种名字很雅的吃法叫“鱼儿氽沙”,其实是在冲好的炒面糊中泡几疙瘩馍,我喜欢这名儿胜于喜欢这食法。
  炒面的做法极其简单,在我们村庄时里,多么蠢笨的女人也不会为做不上炒面而求人。只要备好原料,用一口大锅炒熟了混到一起在石磨上磨好,用箩儿筛细,精品次品都会按时进入漉漉饥肠。土地承包后,农家人的粮仓里有了了积蓄,吃法也和先前大不相同了,细有了细的吃法,粗有了粗的吃法。炒面这种最简约的干粮渐渐被白米细面、精烹细煮的食物所代替。近二十年我几乎没有吃到过这种养我成人的东西,我忘却了炒面的滋味,就像早已忘却母亲的乳香一样自然而勿庸置疑。今天又食到了久违的炒面,不禁让我感慨万端。我忘记的岂至是炒面,我几乎在春种秋收的勤苦和养儿哺女的忙碌中忘却了过去的苦难。一个人忘却一桩幸事并不遗憾,可怕的是忘却苦难。苦难像一种药效持久的镇定剂,它会让我时时保持头脑的清醒和神经的正常,面临奢侈和浪费不浮躁不发热。
  品食着喷香的炒面,让我回忆起了少年时一件永难释怀的往事,一个干巴少年惨死于一口炒面,他生前的机智和死后的惨烈一直闪现在我的心屏,让我对粮食这种养人的东西产生了无与伦比的珍惜感和憎恶感,一袋炒面,一条人命,孰轻?孰重?
  那是一个青黄不接的季节,我们三五个小伙伴放了学,提着半袋炒面上地打雀儿。那时我们下学后的任务就是为生产队的糜地义务打雀儿。这时,比我们大一点的老六光着膀子,穿着一条破烂不堪的家织布裤在后面追。老六是个没娘的孩子,五个哥哥都是生产队壮劳力,而口粮总是奇缺,老六经常像一条瘦狗一样跟在伙伴们背后讨吃食,他常常为一口吃食干一些冒险的事。这次,他就栽在了一袋炒面上。
  老六追上来,眼睛就像轮子一样在我们的炒面褡裢上转。转了半天才说:“你们几个谁能一口吃一抽抽炒面?”我们望一望偌大的炒面抽,摇摇头表示不能。他说:“肽熊。全是肽熊。”我们问:“老六你行吗?”老六毫不犹豫地说:“我说不定一口能吃两抽抽哩。”我说:“吹你妈的牛,两抽?一抽都够呛。”他说:“不信打赌。”我和三娃凑满一抽炒面为赌品,老六输了是偷他哥演杨志荣时用的木枪。老六得了炒面就使劲往嘴里填,填了半抽,嘴就蹩成了巴粪的牛屁眼,我们劝老六别赌了,老六怕输了木枪又稀罕另半抽炒面仍不懈地往嘴里填。后来,老六的呼吸出了故障,两眼瞪得奇大而且出现血丝,我们知道出乱子了,就掏牛粪一样掏,三掏两掏老六就软在地上,一口气窝下去再也没有上来。大家七手八脚抬了老六往庄里跑,抬到庄上老六的四肢已经冰凉,保健站的医生说人早死了。我们才放下老六的尸体大哭起来。
  老六一口炒面吃尽了一生的五谷,他再没有站起来。我们挨了打自不必说,生产队扣了各家的五十斤粮算是对老六家的抚恤。老六的父亲噙着两眼泪珠说:“死吧!全死了才好。与其活受罪,不如死了痛快。”说完后,他满脸的胡茬如秋风吹动的芦杆瑟瑟抖动。老六活到现在该是娶媳嫁女的年龄了,他为骗食一顿饱餐仅尔丧命,想起来就让人颤栗。
  今天面对一碗炒面,让我不禁忆起了许多童年、少年时的趣事、乐事,也想到了这场悲事。说给现在的孩子们听,他们大都摇头置疑,谁会为一碗炒面而舍命呢?真不值。我说:“生命固然珍贵,当生命需要喂养而又得不到足够的食粮时食物就高于了生命,一个人生命的延续,是以大量地消耗粮食来完成。失去了食物就等于失去了生命。”老六尽管不至因那一顿炒面的失去而死去,而极大的求食欲已笼罩了他的全部思想,如何哄得一口食物已成为他意识中的唯一,而不守承诺又似乎不行。老六就这样在清晰的思维中走进了糊涂的路径,给我们留下了永久的遗憾和苦痛。
  我是炒面喂大的孩子,我知道一碗炒面在什么条件和环境下的滋味和价值。回味炒面,回味往昔,一些有关炒面的故事便会凸现在我的心域。为了一碗炒面,村里不乏玩命的、失贞的、行盗的……这些不光彩的行为掩盖的是一个赤裸裸的事实——生存。生存高于一切。活着是唯一的。村庄人就是这样坚韧地生存下来的,无论他们做过什么错事,都让我们无话可说。面对自然的、人为的灾害带给人类的不幸,我们都应该坚定地——活着。活着——爱着,爱着——活着。让生命在时间的浸润和冲刷中完美。这就是我写《回味炒面》的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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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平平   精华:落叶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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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往期编辑   平平:
在食物匮乏的年代,因食物而赌上一个生命,何其悲痛!生命固然珍贵,当生命需要喂养而又得不到足够的食粮时食物就高于了生命,一个人生命的延续,是以大量地消耗粮食来完成。失去了食物就等于失去了生命。永难释怀的悲情,是回味炒面的余调。活着,爱着。爱着,活着。


散文副主编   落叶半床:
久违的炒面在那时是寻常不过的,但在这篇回味中,那个物质匮乏年代里围绕炒面的或喜或悲的故事里,包含着怎样的苦难和为生存而拼命活着的生命呢?正如作者所说,可怕的是忘却苦难。也许今天看着不值得的东西,在特定的时间,它就是高于一切。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10

  • 三旬

    老六那一段,我是跳着看完的。全文看完后,不忍,又回看。看后,更不忍。炒面,现在我们看来太平常,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是多少辛酸的回忆。

    2016-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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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唐老师好文章,欣赏。

    2016-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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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罗军琳

    让人回味无穷尽的炒面,充满了生活感慨。读这篇,也勾起了我对大麦炒面喷香的记忆与食欲。滋味和价值使我想到现在的我不止是活着,而是要活的象从前一样留点饥饿的空间。我每天做的事就是拼命想瘦,去吃所谓的悦性食物,远离主食的诱惑(那是情感的根)奔向水果,蔬菜。天呐,上天总要折腾人不休的

    2016-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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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再续一梦

    文中有一名 “碱籽”我还没搞明白是啥。   

    2016-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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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远牵

    觉得唐老师是不是把题目改成一碗炒面 不知可好?

    2016-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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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韵无声

    真是炒面里的喜怒哀乐人生。
    反复读了多遍,写得真好。

    2016-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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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沁芳闸

    看到老六那段,心痛,好象不止是心痛。唐老师唐老师,文字好是好,文字太好把那些惨事生生展现在我面前,真是惊呆了。

    2016-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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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回味里多少人生滋味。

    2016-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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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平平

    赏唐老师的文,总是有赏大家风范的感觉。请老师多多指教。

    2016-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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