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帆
自从彼得叔叔入狱之后,小嘎鲁茶不吃,饭不想,也很少与人说话。妈妈惠子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老师柳芭也越发喜欢这个孩子有情有义。她一面安慰他一面教他一些感伤而优美的曲子,希望能用音乐化解他的痛苦,提升他的美学品味。
的确,音乐真是个好东西,你乐它帮你乐,你忧它帮你忧,但是,你乐它不使你狂,你忧它不使你伤。
这一天惠子来找师娘柳芭商量营救彼得的事,同时告诉她妈妈春草要过生日了。
“这些日子我所以没回大连”惠子低语,向师娘吐露心事,“一来是为了彼得事,二来就是为了妈妈。你知道妈妈最疼爱弟弟野草。他从航校毕业当了飞行员,现在一点音信没有,不知道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妈妈担心他的安全,老是牵挂他。怕是这个生日也过不好。都是这场战争,给多少家庭带来苦难。”
“嘎鲁的事你没和家里说吧?”柳芭问。
惠子摇头,轻声说:
“哪敢呐!”
“是时候了。”柳芭把咖啡推到她跟前,“你要了解老人的心,特别是这个时候,她想念儿子,感到孤独。”柳芭注视惠子,片刻,又继续说,“你看,嘎鲁多么英俊,小小少年,我真希望他是我的孩子,那么纯朴,缄默、刚毅而又有才华。外婆能不喜欢。她纵然不认抗日军的女婿也会认这个外孙。”
惠子悲哀地笑了:
“真是比他爹强。”
“再说,”柳芭语重心长,“在这样的时局下,嘎鲁需要保护。你父亲位高权重,作为他外公,对孩子的处境安全很重要。”
“是的,我也想过,彼得师弟,是我和嘎鲁的救命恩人,若是二老知道这个情况,他会营救彼得出狱的。”惠子说。
“那就来吧,让嘎鲁表演!”柳芭坚决地立起身来。突然,吟哦了两行诗句:
“大海的蔚蓝色的浓雾里,
一片孤帆儿闪着白光……”
惠子不解这是莱蒙托夫的诗句,因此她也就不解师娘的审美取向和她对小嘎鲁未来的深思。柳芭意识到了,小嘎鲁或许是唯一一个能改造这个显赫的日本财阀家族的人,使它脱离战争的藩篱。
生日
暮春的一天是藤野妻子春草的生日。晚上,藤野约柳芭到家里来聚会。柳芭带来一个轻音乐队,两个女孩三个男孩,他们穿着旧俄式学生制服,全是柳芭的学生。有两个拉小提琴的,还有吹双簧管和长笛的。其中一个英俊的小男孩拉马头琴,显得很拘谨。一开始,这个男孩就引起了春草的注意,他像一个人。像谁呢?
说是家庭聚会,却只有四个仆人侍候着二老和一位客人,还有小乐队。本来藤野想多请些友人,被春草拒绝了。这其中有微妙的感情纠葛,藤野对女儿的放逐,引起母亲的伤感。儿子是飞行员在前线作战,女儿在大连又不让登门。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来祝寿,请那么多人来看笑话吗?
上了水果、甜点和咖啡,聊了一阵家常,之后,演奏开始了。柳芭亲自拉大提琴,小乐队奏起《春之谷》。这是一首日本歌,是春草和藤野初恋的沉醉。乐声一起,寿星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京都郊外的暮春,白裙子在翠绿的山谷中飘荡,那就是她,春草,三十年的时光过去了。那是和平的年代。
悠悠的长笛引来轻盈的,飘摇的落英敲击着她的衣袖,敲醒了她的梦。大提琴的旋律随那春桂的幽香缓缓地在山野里弥漫,夜已来临……
她记得她依在藤野的怀里,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她坐在小旅馆的阳台上,眺望暮色里的山野。楼下的庭院里,一个歌者弹着吉他,唱小夜曲,那就是这只歌《春之谷》。
那诡秘的暗影正悄悄地潜入了山谷。小提琴伴着双簧管和谐的旋律,散布一层薄薄的纱,把涧底遮了,把石路遮了,把草儿和树儿遮了,把小溪也遮了,连同她那潺潺的流水声也现出梦一般的朦胧……余音袅袅。
羊群归栏了,牧人在吆喝牲口,悠悠的马头琴声,带你入青春的往昔。眼前的山林空了,静了。只有轻轻飘落的木犀花瓣在暗夜中倏忽闪现,又归于清寂。藤野拥着她。
啊,拉马头琴的小男孩,何以这样的知音?
湿润的空气伴着暗香浮动,夜的山林显得缥渺,浸在夜的氤氲中的歌者,他的歌声也缥渺起来,不知道春已深深……
忽然,顽皮的月亮从迷藏的云中浮出,那嬉笑的光,荧荧的,照亮了花儿,照亮了雾,照亮了树上的巢。双簧管和马头琴响起,一支巢中的雏儿叫了,又一支叫了,一些鸟儿叫了,又一些鸟儿叫了,一阵,一阵,连闪光的小溪也唱起歌来――这是那个纯朴的小男孩的口技,这奏鸣曲在山涧中荡漾,在空谷中回响。
他是那么可爱,小男孩,春草越发专注于这个打着领结的英俊的少年。他的马头琴拉得多么娴熟呵!
他微微倾着头,凝思而带一点忧伤,这和他的年龄多么不相称呵!他有怎样的经历?
鸣奏曲的声音多么美妙啊,春草突然又想起她的儿子,炮火正威胁他的飞机。
乐声又带她回到蜜月的夜,芬芳的夜……
露打湿了歌者的衣衫,也打湿了恋人的思绪。
春草被这合奏深深感动了……
她总觉得这个俊俏少年有点面熟,他像谁呢?对了,他像藤野。三十年前,京都之春,她一见钟情的青年,英姿勃勃的藤野……
就在这时,客厅的门哗啦一声打开来:
“小嘎鲁,我的儿,快,拜你外婆!”惠子激动地喊。
那男孩放下马头琴,到春草跟前,深深一躬。春草旋即把他搂在怀里,轻声呼唤:
“小藤野,我的孙儿。何时战争结束?让我们全家回到春之谷。”
这时,惠子也快步走到父亲面前,跪了下去。
座中,主人、客人和仆人无不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