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我的驴总是在半夜时分发出一种此起彼伏的吼叫,劳累一天的我和妻子常常被这种嘶鸣从梦中唤醒。妻对驴的这种大不敬行为很不满意,翻个身恨恨地骂:闲驴懒马。然后就重新奏鸣了甜美舒畅的酣声。我被这一声声驴吼骚扰得了无睡意,只好耐下心来聆听,细品味也蛮有趣味的。像如今诗坛上霸气十足,几乎把古典诗词挤得没有立锥之地的无韵诗。说不定驴也会吟诗,一条驴长年四季耽在驴圈里,好像一个无用武之地的人,它心里的急慌和寂寞反复酝酿为诗,晚上趁我们在家,村里的嚣声落定之后,就高举头颅有板有眼地朗诵出来让我听。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我像个静听圣歌的信徒,听着驴的朗读,一种高傲和自尊感没来由的在心中升起。我听到了另一种生命满怀激情的表述,也似乎理解了它的语言所包含的内容。
驴不认识任何一种人种所创造出来的文字,更不明白人类的语言,驴在它不长不短的生命过程中,只凭借那几声简单的鸣叫。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从来未认识、谛听过它的言论,不知道驴面对苍天和我喊啥?它的这些语言除了它的同类应和外,多聪明的人也无法介入它们或精彩或无奈的生活。
人们对驴的理解总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总认为这种理解有些偏颇、有些狭隘、有些自满,谁也没有真真进入一条驴或一群驴的生活,你能说"驴头驴脑"的驴什么也不知道吗?在哪些以驴为主要生产工具的年代里,我们去沙漠戈壁打柴禾,天不亮就套了车上路,然后人就裹了皮袄在车厢里睡觉,驴总是毫不含糊的把我们拉到要去的地方。抛开驴的忠诚老实不说,驴的判断辨别以及对路的记忆,其实并不亚于人。所以我总认为人是最狂妄最自大的一种动物,人在认识事物方面,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这是自认为最聪明的人所犯的最大的错误。
我认为一条驴和一个人从生物角度和物理结构上来讲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在功用和形态上的相异。这两种生命各自承负了自己的职责来到生命的舞台,完成着各自的角色,当天赋的使命完成之后,复归于一杯黄土,以另一种形态存在。
这样想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安,我们在太多的时候毫不把驴放在眼里,不知道驴懂不懂人的眼色?好在谁在谁的思维和运动区界里生活,才使两种不同的生命走在了一起,不然凭驴的一身力气,人能奈它几何?
我一直很懊悔自己年轻的时候所犯的错误,我往往把对世事的不平,对自己生存状态的不满等等一些与驴无关的恼烦发在驴的身上,驴默默无声地承载的是一个人所不能承受的烦恼。我用鞭抽打它,用皮鞋狠踢它,想起这些事,我就像因误解而错怪了挚友一样,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生为一条驴,多不容易啊!换个角度想想,假如驴也有难肠事,烦恼事让它对谁发脾气呢?
驴来到这世上,不与人争食精细的五谷,却干着人干不动的活生,我每次看到驴一嘴一嘴嚼着青草麦草的时候,总是觉得人太愧对了驴,驴嘴里的苦涩就会在我的嘴中弥漫,人的苦难驴不尽知道,驴的苦难谁又能理解呢?
这一声声驴叫,莫不是驴发出的怒吼,一条失去劳动权力的驴,成天无所事事的站在驴圈里,好像一个空有抱负的人,它全身的力气无处使唤,就像一个满腹学问的人不被社会器重,物不平则鸣,驴的叫声是对世界的抗议,是对人的一种诘问。
随着机械化时代的到来,驴越来越以一种粮食形式而存在,过河拆桥的人,根本不会怜及几千年来驴为人拉犁套磨的辛劳,毫不脸红地把天上的龙肉和地下的驴肉,并列为美食珍馐,来宰割它,驴能不言传吗?
我突然想起来汩罗江边披发行吟的屈原,想起了东篱下破履衲衣的陶渊明,这些人的生命过程,细琢磨好像我的驴,他们的不平的鸣叫,通过一叫做"文字"的东西历传千年,而我的驴的鸣叫,只有我知道,我也想用"文字"的形式为驴载传它的不平,这种对驴的理解中也渗透着对我——一个农夫生存的艰涩和无奈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