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管里，照着他，走进自己的余生

暮色苍茫。我看到，祖父的胸膛，像是收割后的原野
一种巨大的空阔里，透着，摄人魂魄的荒芜，还有一种
无边的苍凉


2、火 车

午夜，雪野中蠕动的一列火车
仿佛一条百足之虫爬行在时间的死灰之上

窗户上忽闪的光，像是那个蹲在过道上的人
眼里揉出的血红的乡愁

又像是，那个一屁股坐在蛇皮袋子上的人
酒酣里泛起的妄想的酡颜

端坐在座席上和仰躺在卧铺上的人
统领着车厢上，生存的秩序——

无论是占据命运中心，还是退守生活边缘
其实，旅途只是一种有限存在

夜色苍茫，列车匀速前行
而我们，都是过客

此刻，我已悄悄地站在了车厢门口
故乡给游子预留的墓地，是我下一个站台


3、大地物语之：琥珀

树的身体里流出的，一束束光
被辽阔的煤层收拢，叠压在苍茫的暮色里
时间慢慢凝固。一只虫子在金色琼浆中振动双翅
我听到，远古的风，在耳畔轻柔地流动

那抹光凝成通透的宝石，躺在我手心
我把玩的，是一座山的舍利，一座森林的魂魄
一朵花的精神。甚至是，收藏在内心深处的
音韵之美

我宁愿相信那个世界已经毁灭，这些凝固的光
是前世仅存的一点残骸。隔着苍茫时光，我仿佛看到
落日是一盏孤独的灯火，残月是寄养在寂寞中的
一尾纯银的游鱼


4、大地物语之：明前茶

我用八十五度的沸水
泡出你身体里的荒芜和新绿

时光是一个透明的杯子
沉浮中，你拿捏着自己的城府

沸水反复地浸润
肺腑里逸出藏了一辈子的云和影

直到你交出最后的胆汁
一片片沾满暮色的叶子便被凉在了杯底


5、大地物语之：天穹

天空是一座巨大的坟场，星星的坟茔密布。那些
早早去到天堂的人，用一点儿闪烁的磷火，点亮自己的
白骨

我甚至怀疑，那些发亮的，星星的坟茔，是一些灵魂
不肯闭上的眼睛。明月的祭盘里，淡淡的清辉，是一个人
供奉着自己，骨头的灰烬

一颗流星，是一个刚刚离去的人，对自己的前世和今生
进行的，彻底的焚烧。那耀眼的光焰，在蓝色的天幕上
留下一条，通往来世的道路


6、为市井众生造像（组诗）

◎钟表匠

每天，将五十岁的年龄刮洗一新
坐在自己的皱纹里，泡一杯浓浓的大片茶
看尘世熙攘

接过主顾递过来的，一块儿
被忙乱的生活扰乱了秩序的时间
仿佛接过了，一个人，不可预知的命运
仿佛接过了，内心里，一点点儿
小小的渴望

被时间遗忘的人，总担心
被命运遗忘。故而，一辈子坐在时间边缘
替别人叫醒时间

周而复始地，给自己的身体
拧紧发条，为突然静止的尘世
安上速度


2013.7.8


◎修自行车的人

一把大大的雨阳伞，撑在
一个不碍眼的地方。已然有些塌陷的
笑脸，是生命，失了色的幌子

二十年如一日，一个僵硬的背影，像一块
黑褐色的石碑，立在苍茫的时光中

一双眼睛，怎么也不肯放过
生活露出的破绽，一双手补过的光阴，石头般
堆放在自己的沧桑里

白发自婴孩起，就蛰伏在自己的身体里
等到耗尽了所有的黑，等到身体里渐生寒意
薄霜就爬上了头颅

2013.7.9

◎花店少妇

得空给缤纷的花朵儿，洒一些
小小的水珠，洒一些娇柔和媚，让生活保持
优雅的气度

就像自己站在镜子前，给有些暗淡的双腮
抹一缕绯红，给有些干涩的唇儿，搽一片
火焰

像挽留自己的青春一样，挽留尘世的美
世界是别人的，也是自己的，众多的花朵
坐在你的笑意里，就像你坐在鲜灵灵的阳光中

2013.7.10


◎卖馒头的老女人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条僻静的街巷，天天
被你磨损得有些沙哑的嗓子，喊醒，还有一些
植物的花朵和清澈的露珠

你也是被喊醒的，你是被一种生存的欲望
喊醒的。这种欲望，高过人世间所有的苦难
高过身体本身

你醒来的时候，雄鸡还在调试音色
苍茫的夜色在炉膛中吐出一尺多长的信子
那些昏黄的街灯在寒风中盯紧溃散的黑

递出一颗，洁白的馒头，就有一颗明亮的星星
在你的怀里消隐；递出一份馒头，你就收获一份
小小的温暖

2013.7.13

◎摆地摊的人

在过街天桥上，在行人鄙夷的目光中
选取一个地段儿，就一块儿彩条布，铺下自尊
铺下自己清贫的时光

窄窄的通道，就像是老家屋后，窄窄的小河
瘦小的身子，就像是搁浅在河沟边孤独的小船。风从西端
冷嗖嗖吹过来，一遍遍吹进自己窄窄的生活

把生活的希望，一件件地摆在地上，从午后
一直摆进城市孤傲的暮色。你这个针尖儿削铁的人啊
就是挤进钢筋水泥丛林中的，一株小草

找点儿缝隙，找点儿泥土，找一点儿漏下来的
阳光和雨露，针一样扎下卑微的身子，针一样地
活着

2013.7.14

◎修锁匠

在别人眼里，这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刚好处在
阳光的边缘，在你的眼里，这个小摊，就是你生活的
全部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你配好的钥匙，打开你修好的
这把锁，不能说，打开了一个世界，绝对可以说，打开了
这个世界的一处经络

这个小小的，生活的暗疾，让你一辈子坐在
一把伞的穹庐之下，就像是，时刻守候自己身体
迟早要到来的疼痛。

你用身体的钥匙，打开了，一扇扇门后
小小的幸福，却怎么也打不开，自己的命运

2013.7.15

◎修鞋的人

这些鞋，让千万条路露出疲惫的表情，让生活的
疲惫，胜过自身的疲惫。鞋帮断线了，鞋底磨薄了
需要，好好修整

还有千万条路，在下一个路口，等着这些
奔忙的鞋。该缝的，你细密地缝，该粘鞋底的，你牢固地粘
该掌跟的，你为其抬高生活的视野

路是你生活的来源。你必须让这些鞋，面貌一新地上路
让这些鞋，走好自己的路

2013.7.16

◎ 擦皮鞋的人

我一次次地看着她们，把身体里挤出的黑
在鞋面上来回搓动，让一块块儿生活截面，生出亮色
就像把一小片一小片儿的忧伤，擦得锃亮

擦一双鞋啊，顶得上鸡窝里，多了三五个鸡蛋
顶得上，果树上，多长了几斤苹果，顶得上孙儿梦里
多一片稚嫩的欢笑

身体里有太多的黑，等着她们一点点儿地
消化。一点点儿地，给那些疲惫的鞋，拂去蒙尘
挤上油，然后用自己的影子反复搓动

一小片一小片儿投上额头的艰辛，是自己
生命的沧桑

2013.7.17

◎送水工

那个扛着水桶上楼的人，皱纹里的汗水
在不断地汹涌，塑料桶中的纯净水，在不停地荡动
生存的惯性，让这些存在于不同容器中，形态各异的水
抑制不住自身的张力

从最底层，到二十六层，水经由一个人身体的管道
压送高处。塑料桶里的水，被那些白领洇进了心田
滋养着他们的英雄气概，和人面桃花
而自己身体里的水，像一小朵一小朵儿白云，飘出窗外

每一颗汗珠，都有一个故乡的穹庐。你只想
在每一颗咸味的汗珠里，活得像一片，故乡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