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不太现实的农民，许多时候都在梦幻中流浪，心中一直萦绕着一种渴望——摆脱现实中充满艰辛的村庄，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
　　那是我的精神乐园、思想的天空。没有坎坷，更没有磕绊。即使成不了大志在胸的鸿鹄，高瞻远瞩的雄鹰，起码是一只麻雀。蹲在东家的烟囱上歇歇翅膀，蹴在西家的屋檐下凉凉阴凉，趁机会看一下他们的日子怎样打发？生计怎样盘算？说白了，我需要一双敏捷灵动的翅膀，有了翅膀就有了承载我不羁心猿的工具，我就能无拘无束地飞翔。一激动，把这些想法对婆姨讲了，她就笑，笑得岔了气就骂我神经出了麻达，脑子里的游丝乱了，闲的没球事了给驴添把草，一骂我就醒了。冷静一想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还像个精球娃子似的不上正串。假如老虎长了翅膀，鱼儿长了腿，这世界不是乱了套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梦想，最初起源于我的童年，茁壮于我的少年，葳蕤于我的青年时代。到了这年月应该是枝枯叶稀的时候了，却还是不枯不败地生长，我不知道原因是啥？
　　对于童年的印象，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淡化，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物资的匮乏和粮食的稀缺，让父母那代人尝尽了心酸。尽管他们没明没暗地劳坐在土地上，还是无法填饱肚皮，勒紧裤腰精心呵护我们，总是无法足够填充我们蠕动的飞快的粮食消化器。爹常说：人活得还不如一只麻雀，捉只虫蚁也够饱半日子。爹这句话启发了我最初的灵感，我渴望自己成为一只麻雀，成了麻雀任意飞到什么地方也能抓到一只虫虫，或者粮食。那时，麻雀已经被列为“四害”之一，惨遭剿杀，但我还是坚执地认为做一只麻雀好，再日能的人也无法飞到天空去抓我。即便是我偷食了田野里的粮食，他们也无法上岗上线，株连九族。有一次我因为饥饿造成幻觉，差一点从麦秸堆上摔死。那是一个秋夏之交的黄昏，队长的儿子“老鸹”装了半衣兜炒熟的麦粒吃，清脆的咀嚼声细碎悠扬，而且没吃完一把就把嘴巴嘬得“吧唧吧唧”乱响，微风把他嘴里逃逸出来的麦香味，一阵紧似一阵地送进蹲在麦垛上寻吃食的我的鼻腔，我咽了几次唾液也无法控制麦香的诱惑，强烈的求食欲让我神经暂时失常，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麻雀，伸展翅膀一个俯冲“飞”了下来，撞在了老鸹身上，老鸹一个仰面朝天，后脑着地，哭声震天。因为加速度的作用，我从老鸹身上一个筋斗栽过去，天灵盖上立即长出了一个鸡卵大的疙瘩，这时我才清楚自己的光膀子根本无法支撑起身体。尽管疼痛袭击着我的脑门，但我还是不失时机地把手伸向了老鸹的口袋，趁老鸹手抱后脑时，抢了五六粒扔进了口中。老鸹明白了我的意图后全力捍卫，无奈，我只好像抓老鼠一样薅住了他的卵蛋，我俩鬼哭狼嚎地在地上乱打乱滚，待他爹和我爹出现在面前时，老口袋里的一小撮烧麦早已经钻入了塘土，我们一个抱着脑袋，一个搓着卵蛋，在地上哭丧半嚎啕，队长搔着脑门说：“这些土求操下的，啥时候能吃饱？”那天晚上妈不但没有打我，还特意给我炒了一小碗麦粒，我搓着天灵盖上的青包，吃得津津有味，像只麻雀，妈妈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液。
　　而后，生活渐好，我们那帮土猴也渐具人形，我们已经具备了一些喂养自己的技巧和本领，遍野的沙棘果、红果（枸杞）、紫果、沙枣、锁阳、沙米等野生植物，渐次出现在各自的季节里，行使着喂养我们的职责，我们像杂食的飞禽麻雀一样，成帮接群地活动在力所能及的野地上。
　　那是一个学英雄模范比较踏实的年代，各类英雄的优点往往被我们发挥到掩盖缺点和错误中去，趸下乱子家长和老师很难在嘴里拷问出原委，像这样比刘胡兰还英雄气的事多的不胜枚举。后来就学黄帅，学张铁生，各种奇怪的英雄人物层出不穷，我一度迷失其中，弄不清英雄到底怎样？
　　这是一个怪事迭出，思想疯长的年龄，那些五谷杂粮，野果家蔬，一部分为我向青春期迈进提供能量，一部分就生张成明灭不定纷乱复杂的思想。我不再渴望做一只飞不远的麻雀，从庄子的《逍遥游》中我知道了南凕中的那只鸟，知道了“鹏程万里”一词的内蕴，我产生了鸿鹄之志，乱七八糟的书，成了我猎取精神食粮的大野。我在批判师道尊严的同时，又不耻下问地接触村里一些比较有学问的人，想从他们身上轻易便捷地获取知识,但却很少交作业。后来恢复高考，教育复兴，我因没有垒好基础，最终被我渴慕和向往的大学淘汰出局，那个名叫唐家湾的村庄里，又多了一些像我这样空有大志的年轻农民，剪纸一样的影子飘逸在清晨和黄昏村庄里，和那些叼着烟棒的父辈们披星戴月地劳作，这种自己为自己宣判的无期徒刑，残忍又不可违，耕耘和收获衙役一样逼迫着我，偷懒和弄奸的结果是饥饿和贫困，面对着两个困兽，谁敢怠慢？谁敢放任？
　　到这时，我采用一种特殊的视角发现了自己真实的模样，我是一只有大志而无巨翼的麻雀，逃不出命中的街道。几十年的飞旋和挣扎都是命运安排的迷藏。我越来越神似一只麻雀，我的肌肤和大地的颜色一样质朴，我的声音已经像老北风一样凛冽，我已经和村庄的声音和色彩融为一体。哪一天我不在了，村庄不因为少了我而陌生，我天天运动在他阔大的胸怀上，也好像不多点什么。试想，一只麻雀飞完一生的路，突然落草了，谁注意过？村庄不会因为少了一只麻雀或者我而突然粮草丰足，也不会因为多了一只麻雀或我就物源紧迫。村庄能够超越人的意志承载不幸和灾难，而麻雀一样朴素的农民，却只会为蝇头之利喋喋不休地聒噪。
　　一村庄的人有一村庄的烦恼，凑在一起时就像麻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噪来噪去，噪成了一窝麻雀，这种时候，我大都在蹲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我看这阵势和喧嚣，就像看黄昏时门前树上的麻雀，可爱之中又有些无法按奈的可恨。他们是一群贫贱的、卑微的、善良的、忠厚的麻雀，为一小撮“米”，会毫不犹豫地钻入别人的网罟，他们的勇敢和爽直里蕴藏了多少别人不知道的凄苦，小偷偷他们、骗子骗他们、生意人剥削他们、小吏压他们，这些听几句好话就心软如酥的人，真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忠厚胆小的父亲曾经差点被两个外地来的骗子骗光所有的收获。那个秋天，黑瓜子刚刚变成现钞，两个外地人鬼鬼祟祟地窜入了我的家门，家中只有父亲，他们佯称在县城修工，挖基础时挖出来富贵人家年久的宝藏，公安局正在缉拿，想把部分东西变卖了立即逃遁。说完就拿出了一红布袋银元、金砖等物，而且要的价格非常低，正好我从地上回来了，他们显得非常惧怕，我凭和一位搞文物的朋友那里获得的知识，认真地查验了这些东西，告诉他们这些都是假货，连锈迹都未长老。这两个家伙一看失败，扔下一把银元仓皇逃去，后来我听说别的村子里有人大上其当。这件事到现在仍然让年近八旬的老父耿耿于怀余悸未消。
　　村庄人的短见和无知，来源于村庄的封闭，这些人最远走过县城，他们在村子里大吹大擂，威风无比，到了外面，变得缩首弓腰。我一直对那些人怀有深深的厌恶感和同情感，有些人看不起我，还说唐家那娃子懂个屁，看书看傻了，要不油梁压不出个屁来，要不神神道道，鹰不像个鹰，鹞不像个鹞。听了这些话我自忖：我到底算个啥鸟？
　　许多年一晃即逝，我即未能成为鹰也未能成为鹞，我只是一只飞不出村庄的麻雀，我也只能是一只麻雀。我羡慕鹰的高傲，仙鹤的飘逸，孔雀的艳丽，命运却局限了我的翅翼，限定了我的高度，它淳朴的背景，容不下我彩虹般美丽的滑翔，几十年风雨的磨洗和陶炼，让我越来越像一只麻雀。我成天奔突在这个熟稔的村庄里，见了人就怨怨天气、骂骂政府、讨论讨论庄稼，或者和年轻的大嫂子、小弟媳开点半荤半素的玩笑，有时候为了张扬郁结的气氛，在他们肥硕的屁股浑圆的胸脯上拍拍，招一阵嗔骂和嬉笑，藉此调节一下紧张劳作给人的困倦。这就是一个农民全部的社交和娱乐。我像麻雀一样艰辛地长大，又像麻雀一样艰辛地老去。土地还是那片土地，村庄还是那个村庄，该做爹的做了爹，该当娘的做了娘。迟早村庄总会走出一些不普通的人，这些人，已不再是麻雀。它们飞翔的高度和鸣叫的声音，往往会惊动整个世界，那是他们蓄足了村庄的苦难，憋足了气力的一飞和一喊。这个人也许不会是现在的我，但有可能是将来的我，即便什么都不是，也不会影响我对村庄的挚爱，它尽管在物质上未能满足我，精神上的滋养让我终身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