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河的麦李子 
益店镇西边的魏家河村，因为门前一条小河魏家河而得名。小河在一条青黛色的深沟里潺潺流过，两岸的斜坡上和悬崖上长满葱茏的麦李子树。这是一直盘踞在我心中的最美的风景。这些树木，是野生的，从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了。早春，麦李子开花，河川一片洁白，十里芳香。到了六月，玉米长到一尺高的时候，麦李子就成熟了。孩子们在清澈见底的河里鱼儿一般凫水。也不单单是戏水游泳，个个都觊觎河岸上的麦李子。这麦李子实际上应该叫梅李子，大概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叫转音了。或者这李子和麦子有点关系。每年割麦子的时候，李子已经半熟，虽然味道稍有的酸涩，但是孩子们已经经不住诱惑，偷偷上树摘了吃。因为小河的滋养，和河边特殊地理地貌形成的特殊的小气候，让魏家河的麦李子与众不同，个大味甜汁多。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到魏家河来摘麦李子，更有商贩赶着牲口来驮。街市上卖李子的，不管是哪里产的，都说是魏家河的麦李子。让魏家河出名的，就是这小小的果子。
我在益店西街小学上学的时候，每到临放暑假，就有同学从魏家河带来半熟不熟的麦李子。男生们带来的麦李子，分享是天经地义的。如果谁太涩皮，大家就会压倒他从口袋里掏。我记得有一个女生，大方地笑着跑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麦李子塞到我的手里，然后又大方地笑着跑开了。这事有点突如其来，我有点脸红，有点尴尬。现在我已经记不起那个女生的名字，只记得麦李子是青色略发白的，味道很甜，很好吃。到了暑假，男生们更是成群结队地去魏家河背麦李子。花一块钱，能背一书包回来。而我那时候，一是家里管得严，二是胆子小，感觉魏家河特别遥远，从来没有去过。吃过魏家河的麦李子，没有到过魏家河，成了我的一个遗憾。自从上了大学，自从在城里工作以后，再也没有吃过魏家河的麦李子，似乎已经把它忘掉了。
去年春天回老家，正是植树的时节。在益店镇街道上遇见卖麦李子树苗的，勾起了我的麦李子的情结，于是就买了两棵。当时这辆棵树苗已经长得比人高，满枝花蕾待放。卖树苗的女人告诉我，这是老品种。这正是我所要的。回家种在院子里，当年只开两树白色的繁花，并未结果。今年这两棵树结果了。暑假回家，正是收获麦李子的时候。果实累累，挂满枝头，像核桃一般大小。都已经脱去了成长的青绿，略带黄色，把自己从碧绿的树叶中显现出来。这个颜色，说明已经熟透了。母亲说，你要是迟回来几天，就让鸟儿吃完了，每天都几个蓝色的鸟儿来啄食。母亲说着，伸手摘下几个果子让我尝。咬一口，还是那么甜脆，还是儿时的味道，还是魏家河的味道。只是我现在觉得，它不仅仅是麦李子的味道，其中似乎还透着樱桃和柚子的味道，也许和我长大以后的阅历有关。
因为正是麦李子成熟的季节，我忽然想到去魏家河看看满河沟的麦李子林，那该是怎样的丰收景象。于是，我驱车走了一回儿时没有走过的路，填补一下空白。儿时觉得非常遥远的小路，现在觉得其实并不远，距我家不过几里地。只是魏家河的地势沟沟坎坎，低洼不平，和我家住的地方大相径庭。这里过去大多是住窑洞，现在还可以看见许多废弃的窑洞，有些已经成了空荡荡的黑洞，而有些还有门有窗有院子，铁将军把门，似乎主人还留恋昔日的生活场景，有一日要打回来，在这里生活，收获麦李子。沿途到处是生机勃勃的树木，果树也很多，核桃树，柿子树，还有崖畔的酸枣树，正结满青色的果实，但是，就是没有见到一棵麦李子树。在路上碰到一个骑摩托的老乡，问起哪里有麦李子，他楞了一下，然后不无遗憾地说，树弄完了，全弄完了，魏家河的麦李子没有了！摩托车的走远了，但他那句“弄完了”的话还依稀随风而来。魏家河没有麦李子了，这让我大为惊讶，也突然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仿佛千里来寻老友，人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一样。
准备返回的时候，在一个土坡处遇到一户人家。院子里有窑洞和瓦房，看样子已经淡出生活，让位给一栋新修的二层楼。老两口正坐在门前大树下乘凉。女人手里正在纳鞋底，而且动作依旧是那样的古朴，不时地把针尖在头发上蹭一下。这一刻，我感觉时光又回到了我的少年时代，看到了我自己的奶奶和妈妈。我问起麦李子的事情，他们的说法和骑摩托车的老乡是一样的。原来，七十年代，益店公社修魏家河水库，河沟两岸的麦李子树全被毁了。也有人把小树挖了回来，载在自己的自留地里，但是，离开了它生长的湿润环境，那果子的味道竟然大不如以前。后来，都纷纷把树挖了卖了。魏家河的三个自然村，分别坐落在河两岸，竟然没有留住一棵麦李子树。而留下的，都是关于麦李子的记忆和传说。
老头今年76岁，曾经在外面工作。老太太72岁，完全是农村妇女，在家务农伺候老人养孩子。说起过去的日子，她一肚子苦水，说自己的经历，能写一本苦情的小说。老头是兄弟六个中的老大，早早地被父母分出来，在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挖窑洞居住。她一个单帮女人，带着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一岁，怀里抱小的，手上牵大的。给孩子们吃面条，她自己喝面汤。孩子不懂事，问她为啥喝那么多。出门给生产队干活的时候，叮咛孩子们呆在家里，千万不要出门。有一天，给公路上拉石头，来了大暴雨，别人都躲雨，她惦记着屋里的四个孩子，迎着大暴雨哭着走了十来里又陡又滑的坡路，不知摔了多少跤，九死一生回到家里。还有一天，她出门劳动，家里来了狼，叼走一只羊，好在孩子们平安。她虽然是个女人，经常干的是男人的活，打糊基，拉大锯，砌墙。唯有说起麦李子，她才开心起来。她说魏家河的麦李子，那是最好的，水又多，味又甜，个头还很大，让外人馋得流口水。四周村子的人，给魏家河人起了一个绰号，叫“六月睨”，也就是说，魏家河人到了六月就不理人，装不认识，摆架子。为什么呢？因为有麦李子，怕和别人亲近，被人家要吃麦李子。
虽然麦李子树没有了，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去凭吊那些给昔日艰苦生活中带来盼望和喜悦的场景。一条大坝，拦住了日夜不息的魏家河，形成了面积很大的一个水库。水里的浮藻，让水库变成了碧绿的颜色。水库现在已经不再用于灌溉，而是承包给私人作为养鱼。一条木船停泊在水中，是对水库的一个新注释。两岸的树木苍翠依旧，但那些笑声，那些味道，那昔日关于麦李子的美好图景，已经静静沉睡在水底。午后的阳光，投在水面上，闷热弥漫，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风，画一般宁静。我记得我回去的路比来的路要长好多了，而且口渴得厉害。
第二天，我竟然在益店街道上遇见了当年的那个女同学。她在街道北一排开了一个布匹店。店里堆放着许多布匹，花花绿绿，放射出各自灿烂的光芒，也散发着各自本身的味道，却没见一个顾客。虽然几十年没见面，但是我们彼此还能认出来，特别是我还能把她当年口袋里装着麦李子跑过的那种自然纯真的和麦李子一样的笑容与现在表情镶嵌在一起，形成一个完美而有据可依的记忆。于是，我说起当年的事情。没想到她竟然很诧异，说有这回事么？忘得一般二净了，并且说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吃过麦李子。我笑着说我还记着，一直觉得麦李子很好吃，味道悠长。但是，我没有告诉她，我还是没有想起她的名字，甚至连姓什么都不知道。
审核编辑：积羽沉舟 推荐：积羽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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