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生在大山,长在大山的缘故,出门散步我总喜欢爬山,即使是一个小山梁,我也要攀一攀,从中体味爬山的乐趣。穿过滨河路,顺着弯弯曲曲的小道,向山梁爬去,因不知此山是何名,见它离阳坝村很近,故暂时称为阳坝梁吧,此梁虽不高,但山梁上绿树遮阴,杂草青青,快到梁顶时,无路可走,于是我拿出小时在家乡攀高峰练就的本领,抓住小树向上爬,经过一番艰难的攀登,我终于登上了山顶。站在山顶上,远眺山城高楼林立,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显得十分繁荣;鸟瞰脚下田野,阡陌纵横,小渠里流水欢奔;梯田里玉米舒展着青青的叶子,随风摇摆,黄豆苗偷偷地钻出地面,窥探着道路行人。墨绿墨绿的田野像一张徐徐展开的地毯铺在眼前,好一幅田园风光图。沿着山梁慢慢地行走,踩在脚下的青草倒下又起来,发出了唰唰的轻音乐。林阴下虫子在夕晖里浅吟低唱,我深深地呼吸着迎面而来的泥土清香,心胸顿时清爽开阔,溢满了闲情逸致,多少疲惫、多少烦事、多少解不开、放不下的患得患失,好似秋风扫落叶一般一扫无遗,田野里时断时续的蛙声,使我想起了童年的故乡。每当夏夜晴朗的夜晚,皓月初上,村前的小渠旁就响起了一片蛙鸣声,此起彼伏,宛若一支庞大的交响乐队在认真演奏,那声音多少年后始终在脑际萦绕。
一个村庄最鲜活的时光,就是清晨。清晨,当东方泛白,乡村的鸡鸣声最初叫醒了村庄,接着鸟儿在枝头亮起了歌喉。记得儿时,村庄中起得最早的人家,当属做豆腐的那一家了,那吱吱呀呀的扁担声和熟悉的叫卖声,不知在耳畔响了多少个清晨。随着一家家的木门被开启,厨房的刷洗声和锅碗瓢盘声依次响起,渐而人们的说话声,脚步声,还有孩童慵懒的呵欠声,好斗的公鸡扇动着翅膀飞上院墙,大黄狗在院子里懒散地晃悠着,那是一个个多么闲适和平淡的早晨。
山村的早晨,是希望的早晨。朝阳在天,牛羊出圈,草叶滴露,鸡鸣鸟喧。连风中都夹杂着庄稼杆儿的香味,甜甜的。还有村民的问候声,吆喝声,相伴去地劳作的说话声,像立体电影一样深深印进我脑海的四壁。
农历五月是山里人最美的季节。乡下到处是杏树。青杏起初跟树叶一色,难以分辨。一场雨过后,青杏从绿叶间钻了出来,挂满枝头。我们摘了青杏,咬一口,酸得人眯了眼睛直晃脑袋,但我们还是津津有味地啃吃了杏肉,露出娇嫩如蛋白的杏仁,小心翼翼地塞进两只耳朵眼里“孵鸡娃”,齐声高唱:“杏核杏核憋憋,出门碰着爷爷,爷爷拉着花狗狗,咬了大姐的花手手,大姐大姐你甭哭,我给你做件花裤裤。花裤裤穿上痒人,丢到房上,变成娘娘;丢到院里,变成燕麦;丢到窑里,变成叫驴。吱呀吱呀叫唤哩,拉到槽上不吃草,拉到泉上不喝水,捞起马勺打了嘴,老汉拿着告去了,老奶奶拄着拐棍照去了,媳妇子鸡蛋油馍吃着胀死了,女孩儿扶着门框笑死了,儿子跌到缸里泡死了,老奶奶老汉回来气死了。”
记忆中的打麦场永远是那样空旷,空旷得容纳不下所有的话题。又显得那么拥挤,拥挤得容纳不下我的一个梦。对于我来说,少年时代的每一天都充满了鲜亮的色彩,尤其夏收时的麦场。那时候还没有手扶拖拉机、脱粒机之类的机器,全凭人赶、牲口拉,碾子压,整个夏收显得繁忙而漫长。每天,赶在太阳出山之前,偌大一个麦场已散散地摊上了麦子,厚厚的一层。等到摊好的麦子表面晒干,脚踩上去“嘎吧”作响时,还得把麦子翻一遍。这样的时候,我们一帮娃子们守在饲养场里,为那些将要赶着牲口去“碾场”的大人们忙活;拉驴,牵马,套绳、饮水,为的是换取到麦场上赶牲口。
在落山风的吹拂下,老汉们不停地轻扬木锨,麦粒疾雨般落下,似一粒粒珍珠。麦衣随风飘落,如雪花,似柳絮,纷纷扬扬。扫帚不停地在堆积起来的麦粒堆上来回地扫,却也扫不走沉甸甸的麦粒。这样的时刻里,老汉们的笑声特别宏亮,忘了掩饰没牙的豁口。当落日的余晖把云涂抹得姹紫嫣红时,麦场上早聚满了分口粮的人们,嬉笑、打闹不停地传出,引来阵阵畅快的爆笑。而娃子们都欢欢地在麦场上奔跑,“斗鸡”“老鹰抓小鸡”麦场被磙子碾得光溜平展,便脱了鞋子,光着脚板打闹,像一只只快活的小鸟。
太阳暖暖地照在场院,大伙一字排开在墙脚下,面朝太阳,拖着长长的声调齐唱:“日头爷——晒暖暖,我给你杀羊拌搅团,娃哭了——我哄着,羊羔跑了——我追去;滚了——我背去。”打毛蛋,踢毽子、跳八方,是女孩们常做的游戏,总有淘气的男孩戏唱:“打毛蛋,费袖子,你妈养了个软蛋子,会爬了,会走了,你妈肚子里又有了。”被男孩子们搅得玩不成,女孩们会两个人面对面坐下,相互脚蹬脚,手拉手,来回拉锯,叫“忙扯扯”,对唱:“忙、忙、忙扯扯,忙了半个油饼饼,你的半个吃上了,我的半个猫叼了。猫哩?上房了,饼哩?雪盖了。雪哩?消水了。水哩?和泥了。泥哩?泥墙了。墙哩?猪毁了。猪哩?刀杀了。刀哩?地里插着哩。肉哩?锅里煮着哩。肠子哩?腰里系着哩。尿脬哩?头上顶着哩。骨头哩?门背后立着哩。”玩得起劲的时候,有淘气的忽然一撒手,对方会仰面朝天倒下。
夜晚,风从树梢流过,送来一缕缕草香、花香,泥土香,混合了母亲簸麦子扬起来的麦香。抬头,月儿挂在天空,如一朵绽放在池塘的荷花,冰清玉洁。我抱了妹妹,望着月儿,摇头晃脑:“月亮月亮光光,把牛打到梁上,梁上没草,打到沟垴,沟垴有狼哩,吃娃的干粮哩。”妹妹在我的歌声里酣然而睡,月儿也掠过了树梢。
盛夏的夜是透明的,繁星如织,月亮闪着清幽的光芒高挂在天空。没有了白天的拥挤、喧闹、更没有了白天的滚滚热浪,此时,除了四周的麦垛和新堆起来的麦草,整个麦场中间显得空空荡荡,像一个小小的湖泊,四周的麦草是岸,麦垛是山,一切显得是那么形象而逼真。这样的时候,我们一帮娃子已悄悄潜入麦场。在麦草堆上一人挖一个洞,相互串通了,像打地道战那样钻来钻去。而大多数时候是静悄悄爬上草堆,躺在柔软的麦草上数星星。青蛙的鼓噪此起彼伏,有时忽然出现在身旁或者身上,一声惊叫,尔后慌张地捂住嘴巴,屏住呼吸。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叫让护场人察觉,就会毫不留情地把我们哄出麦场。惊叫的人会遭到大伙的围攻,挨个儿在惹了事的娃子屁股上踢一脚,或者让其跪在地上轮流让人骑,还得像驴似的连爬带叫:“嗷,嗷”,惹得娃子们前仰后和地疯笑。过后,一伙子打个回马枪溜回麦场,躲进麦草洞里悄悄睡去,任凭家里人满村子找,再不敢吱声。
五更鸡叫过去,当我们一伙子少年还在睡梦里的时候,麦场上已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男人、女人们打着呵欠,清理前一天堆起的麦草。知道娃子们就睡在麦草堆的某个地方,大人们不敢用杈,一抱抱地把麦草往外抱。尽管做的小心,我们还是经常被大人一把楼住:“吓人死了,还当摸到啥了!”
“你当摸着了啥,又不是在被窝里,还能摸到啥?”“撕烂你的臭嘴”“吆,原来是春香,一个姑娘家你乱摸个啥,嘻,嘻”。
调笑声里困倦没有了,娃子们被搅醒,各自挨父母几巴掌,然后抚着头回家。回笼觉最是香甜,等到睡醒早已日上三竿。早饭在锅里热着,胡乱扒拉几口便放下碗。像鸟一样飞出屋子,麦场才是放飞快乐的地方。
第二天,突然下雨了。山乡落雨,那是农人合情合理的节日。山里的人,必是要沉睡一早的,劳作了几天的筋骨,乱麻样疯长的心事,都需休息。父母不再催着儿子早起,公公婆婆不再让过门不久的儿媳早起,难得这样的时机休息,懒着点也没有关系。那最早醒的,必是鸟雀了。黄鹂在露珠挂满的枝头吟唱,布谷在檐前的枇杷树上歌吟,还有一种鸟,猛地“嘘嘘”叫几声,又似明白了今天是下雨,不作声了,但在这翠色欲流的清晨,又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隔半支烟的功夫,又“嘘嘘嘘”地压低嗓音唱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