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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勤之死

作者:西部井水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6-05-30   阅读:

    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反常让人情绪飘忽不定,或者门前楸树上湿漉漉的下垂的叶子太有回忆的意味,让我突然想起一个几十年都不愿想起的人。和勤,一写下这两个字,我就直摇头。这不仅是因为和勤这人有个习惯,说话之前先摇头晃脑,像个酸溜溜的秀才,而是我觉得我从很早就不能确定和勤的死因是不是朱砂中毒。如果能确定,那么,他就是被自己的亲爹害死的。
  空气不好,雾霾很重,远处的景物若有若无。我还能隐隐约约地记得和勤他爹的模样。低矮而乌黑的瓦房,像一个硬硬的壳。推开一扇黑幽幽的门,里面有个老汉,是这个屋子的馅儿,矮个子,稀疏的头发,山羊胡子,圆脸,戴一副黄铜镶边的石头镜,笑眯眯的,很慈祥的样子。衣着全是黑色,虽然破旧,但很干净,言谈举止很有礼节,是个农村里的斯文人。也许他本身就不是农民,曾经是商人或者做过教书先生未尝可知,但土郎中是千真万确的。
  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是因为小时候总爱生病。每当有病,家人就带我去和勤家。满屋子是旱烟味、汗腥味、霉味,以及其他的味道,但是一股子药味总是盖在这些味道之上。药味是从一个生铁的碾槽和一些药粉中发出来的,或许是从一堆小纸包里发出来的。每个小纸包包里包着几十个小米粒一样大小的朱红色的药粒,很神秘。小儿伤风感冒,积食发烧,特别是受惊,夜哭不止,吃了他的药,每每很见效。村里也有外来卖药的郎中,我记得那卖药的长得像卖米花糖的或者爆米花的,但与和勤的爹不一样。他总是拖长了声音喊:屈家药!声音在整个村子里回荡。这屈家药也是专门治疗小儿疾病的。和勤的爹并不走村串乡去叫卖,但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买他的药,因为他的药很便宜。谁要是没有钱,和勤的爹也会白送药。
  上了医学院之后,我才知道,这些神奇的小儿良药,之所以特别见效,是因为它们中大都含有一种叫朱砂的矿物。朱砂能清心镇惊,安神解毒。朱砂又称辰砂、丹砂、赤丹、汞沙,临床上用于心悸易惊,失眠多梦,癫痫发狂,小儿惊风,视物昏花,疮疡肿毒。但是,朱砂中含有汞,进入体内的汞,主要分布在肝肾,而引起肝肾损害,并可透过血脑屏障,直接损害中枢神经系统。我在诊室里给老师抄方子,看见处方上有“朱砂,3克”的字样,心里一惊,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我多年后第一次想起和勤。我小心翼翼地征询老师的意见,和勤是不是死于朱砂。老师是一位白发长髯的老中医,比和勤的爹儒雅多了,医术也可能更高明,看病的人排了几里路的长队。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只顾给病人说话。但是我从他的话中也到了答案:切勿久服。
  不知道小时候吃了多少朱砂。有时候,被人嘲笑脑子愚笨或者自己身体不适,就想到是在身体沉积的那些朱砂的还在起着作用。经常有感觉有蚂蚁一样的东西在午后爬过我的面颊,其实用手摸什么也没有。而日落之后,又感觉蚂蚁在我的体内爬动,奇痒难熬。这一定是朱砂吧。我并不是想责怪和勤的爹,估计他也是朱砂的受害者。他的儿子和勤首当其冲,也许中毒更深。虽然我曾经猜想和勤的爹给儿子吃了太多的朱砂,就像吃饭一样。也许他没有一次吃太多,但朱砂有累积效应,今天吃一点,明天吃一点,长年累月,就积重难返。
  和勤的模样在我的脑海里一直都很清楚,和他爹一样,圆脸,但神态差远了,一副大脑袋总是耷拉着,而且不停地晃。和你说半天话,也不抬头看你,偶尔抬起头,铁青的脸上,常常露出怪异的表情。说傻吧,又有几分聪明,据说下棋还行,说话还一套一套的,还爱说怪话,冷幽默;说聪明吧,啥都不会,生活不能自理,感觉很笨。总之是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好像有些大智若愚,又有些大愚若智。最奇怪的要数他的肚子,有点象八个月的怀孕。可是,孕妇熬到十月分娩就没事了,和勤却一辈子都要忍受肚痛时常发作的折磨。
  肚痛不要紧,最难受的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媳妇。看和勤这样子,谁愿意把人家好女子往火坑里推。好不容易有人给介绍个对象,女的是河南的,也许是甘肃的,说话外地口音,格里格拉,但是关键地方能听明白。双方一见面,女子眉清目秀,也没有嫌和勤长得丑,只说这里天很大,地像一个大案板,麦苗长得好,牛和羊也长得好,咕咕鸟儿也叫得好听。和勤爹赶紧就给和勤拾掇成婚。和其他家家户户一样,红色是结婚的主色调,红色的喜字,红色的对联,还有一身黑衣的和勤身上斜跨的红被面子的绶带,这让我多年以后也很轻易地就在记忆里找出和勤结婚的场景。结婚的当天晚上,月光亮亮的,窗户纸白得放光。他堂嫂去听房,发现和勤呼呼大睡,急得压低嗓门大喊,和勤,和勤,你个死猪,起来干点啥!和勤翻个身,嘴里嘟嘟哝哝地说,喊啥呢?半夜三更的干啥呀?嫂子说,起来尿一泡再睡。和勤说没尿,照旧大睡。媳妇大概也觉得应该干点啥,不能辜负了安静的夜晚和焦躁的堂嫂,把和勤蹬了几脚,但不顶事。
  我们那村子周围有大树,树下的空地上有淫羊藿,春天开白色的小花。牛羊吃了性早熟,没事就交配着玩,玩完了,就生牛犊子,生小羊羔。人也都成熟早。你要是问结婚娶媳妇做啥呢,三岁孩子都知道是三件事:做饭,洗衣,干那个!可是,和勤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学会“干那个”。可是,这事旁人教不得的,学校也没这个课,就算有,和勤只上了三天半小学,连男女两个字都没学。第二天,媳妇就回了娘家,再也没回来。村里刮大风,和勤的堂嫂站在风口上把和勤新婚之夜差强人意的表现,给村里人都说了,说得活灵活现,大家都笑得肚子疼,笑完之后风就更大了,都觉得媳妇走是应该的。
  第二年,淫羊藿开花的时候,都说和勤媳妇回来了,和邻村一个男人结了婚。那男人他外婆家还在我们村里。估计结婚的场面也是大红的颜色,像这个季节的桃花。但这消息,起先谁也不敢当着和勤面说,只有那几个瞎怂呲牙,爱欺负人,说和勤,你媳妇跟人结婚了,你知道不?没想到和勤却能自我排解,扭了扭身子说,娘日的,过两天我抱我娃去呀!呲牙装作惊讶地说,牛,和勤,都说你洞房睡着了,没想到你还偷偷放了一枪,靶子还蛮准的。
  除了呲牙,还有许多人看和勤不在意,就拿“抱娃”这话跟他没完没了开玩笑。渐渐地,和勤就受不了了,那个男人的外爷更不愿意了。有一天见了和勤,大声喝住道,和勤,你上哪里抱娃去?你把裤子脱了让大家看看,你有没有男人的那家伙!正在和勤发愣的当儿,两个巴掌落在他的左右脸上。从此,谁再开这种玩笑,他拧身就走,嘴里还嘟嘟哝哝骂人。好像故意与和勤作对,和勤的媳妇和新的男人越弄越刚实,连着生了好几个。和勤再也不说抱娃的话,依旧和爹过日子。虽然是一个老爹,但多年了,老人家既当爹又当娘,做饭洗衣服,样样都行。和勤有人照顾,生活无忧。吃饱了没事,走路一扭一扭,心情很好。看人家下棋,谁走得不好,还连说臭棋,臭棋!下棋人说,和勤你狗日能行,你来么。和勤也不知道深浅,挽起袖子要上阵,却被人家一把推个四蹄朝天,引得大家哄笑。也许和勤上去能赢,但是没人愿意和他玩。
  虽然没有人和他下棋,却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干活。我说的不是割麦子和拉架子车,那些活儿他没力气,是弱项。但是,遇到看麦场,看西瓜地这样的活,能轻松挣工分,更有人特别喜欢和他搭档。进了瓜庵子,上了麦场,和勤就呼呼大睡,那知道有贼有盗。其实外盗远在天边,家贼却在身边,就是那个和他一起看瓜看麦场的那个自家的远房侄子陌子。
  半夜,蛐蛐滋喽滋喽地叫,四周黑得让人瞌睡,或者心里乱想。陌子想偷几口袋麦子,可是还是不放心,就问,和勤叔,睡着了么?要么说和勤不傻,睡梦中听了这话,心突突乱跳,想:这狗日莫非要偷生产队的粮食呀?这可咋办呀?就急中生智地说,我没睡着。他再也睡不着了,天上虽然没有月亮,但星星亮得耀眼。一袋烟功夫,陌子急得又问,和勤,你睡了么?和勤依旧说,我没睡。气得陌子腾地坐起来,大骂道,和勤,你娘日的,今黑吃了驴球了?咋不睡觉呢?和勤胆小,就按照陌子的意思说,我睡着了,我已经睡着了。陌子于是起来扛着麦口袋直接回家去。听着陌子走远,和勤真的发出了巨大的隐约有些愤怒的呼噜声。第二天,队里发现丢了几袋子粮食,队长说只怪和勤瞌睡多,把和勤大骂一顿,但没敢提说陌子一句。从此,和勤被剥夺了干看场看瓜这些活的权利,只能干苦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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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白玉兰   精华:喻芷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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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往期编辑   白玉兰:
作者用平实的语言,将一个没有文化,好像大智若愚,或者大愚若智的“和勤”的一生展现给了读者,跟随着作者再一次走进了那个久远的大集体时代,“和勤”的婚事、“和勤”在集体劳动时发病的过程,“和勤”最后孤独、寂寞地病死,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勤”死了,是“和勤”父亲的朱砂致死的吗?在经过“我”的医学实验得到否认后,作者在文章结尾处故事峰回路转,留下悬念,引人深思!这一暗线提醒人们,或许人间冷漠更是伤人利器!赞!申请精华!


古诗词主编   喻芷楚:
笔触打开一个时代的过往,将人物命运展开,文字殷实,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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