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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缓缓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我触摸到了身下的草地，草地上浸润着夜露的冰凉。只有清凉初夏的虫鸣，才让这个黑茫茫的世界稍稍多了一点立体感。我一度以为，这起起伏伏的虫鸣是来自我耳朵内部的神经，因为我一直都有耳鸣的毛病。
　　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突然醒来，一阵如千军呐喊的声音将我淹没。这声音一会如惊涛拍岸，一会如万虫齐嘶，一会又如飓风过林。我惊恐万分地钻进母亲的怀中或躲进被子里，缩成一团，可是这些声音却响的更欢了。我说妈妈！妈妈！我耳朵里有虫子在叫，你帮我把它取出来吧。妈妈用手电筒在我耳朵里细细寻找，又用她的耳朵贴近我的耳朵，细细地听。她说没有啊，哪有什么虫子在叫。
　　我经常吃饭时暴躁地把手中的碗摔在地上，碗破了，饭撒了一地；我生气地大喊大叫，抱着耳朵在地上打滚，我说明明就有东西在叫，怎么你们就听不见，怎么就不给我取出来。我把手指伸进耳朵，使劲地抠了起来。妈妈赶紧拉着我的手，跪在地上，哭着说，幺幺啊！不能这样，忍忍就好了，要把耳朵弄坏了，就什么也听不见啦！我说我宁愿什么也听不到，也不要这些东西在我耳朵里天天响着。与其让这些东西天天在我耳朵里怪叫，还不如死了的好。说完我便用头咚咚地撞击着墙。母亲说，好吧！你就撞吧，死了就解脱了，娘也陪你一起死。母亲说完，就左右开弓啪！啪！啪！狠狠地扇起自己的耳光来，母亲边打边说：“都怪娘，都怪娘。”很快，血沫子就从她的嘴里溅出来，落在我的嘴上，咸咸的。我吓坏了，没想到一向温柔如猫的母亲也有这么凶狠的一面。被吓傻的我许久才反应过来，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妈！我听你的话，我不抠耳朵了。母亲用满是血水的双手捂着她的脸，哭着说：“幺幺啊，娘对不起你，你这是药用多了的啊！都怪我！都怪我啊！可是我不想你死啊，是娘太自私了的啊。”
　　母亲一说，我才想起来，更小更小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我身体不好老是生病的原因吧，父母老是抱着我前往元二家去打针吃药。元二是村里的医生。在我的印象中他走路驼着背，背着个方形的皮质药箱，可能是因为年代有些旧远了，皮质药箱已经变形，四面和盖子都往里面坍塌，看起来松垮垮的。元二身边并没有亲人，直到他死后，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过婚姻，这个事我从来普没有向任何人求证过。那时我还太小了，对大人说的话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元二说得最多的就是青霉素、链霉素、庆大霉和注射用的安乃近。还有他那粗大的不锈钢套着玻璃管的针筒。他将针筒伸进盛有酒精的罐头瓶里，吸了一管子酒精然后重新注回里面，就算消毒了。罐头瓶里泡有长短大小不一的针头和棉球。有时，他也会从碗里吸上一管子开水，清洗一下。他敲碎一支安乃近，再将其注射入那些装在瓶子的白色药粉中。我看着他的这些准备工作，就像一个死囚看着一个刽子手在不慌不忙地磨刀一样。就如死囚躲不过身首异处，我也躲不过父母的合力按压，然后感到元二用手在我的屁股上比划一下，接着就是一阵酒精擦在皮肤上的清凉。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在清凉传来的一瞬间便放声惨叫，因为这样可以缓解一下接下来钟头扎入身体里的疼痛。很多次，元二从我臀部抽出来的针头总会因为我的扭动而弯曲，可见我对打针有多么的抵抗了。有时，元二也会在下针前摸出一个糖果送给我，让吃着糖果的我心中忐忑不安，有如吃断头饭一样。那时，背着药箱的小老头元二如在村中走动，必定如兽王入林一般，让我们这些小孩子一见到便四散逃去。可能我的耳鸣就是这时候落下的吧。
　　看着陷入深深自责的母亲，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从此再也没有因为耳鸣而哭闹过。而此后，我若生病，母亲也不敢再带我去给元二打针了。母亲会带我去找村里的巴狄雄，让他为我施法。村中的巴狄雄年近七十，长得瘦而油黑，外翻的嘴唇非常的肥亮，两唇之间说出来的话总让人信服的同时又保持着一种敬畏。我喜欢这个巴狄雄，尽管他走路时也微微的驼着背。他家堂屋里放着的东西很多，有锣有鼓，有好玩的面具，有竹根制成的卦子，有五彩的衣服，总之很多很多，都是一些没有见过的新奇玩意。这些东西的后面摆放着两个人头雕像，一个颧骨突出，眼球凸鼓，方脸大嘴，面红耳赤；一个则精致、隽秀、线条优美，鸭蛋脸面，柳眉杏眼，有如画中仙子。他二人面前还各放有一个盘子，盘子里供着发硬的米粑粑。刚开始我以为他二人是守着这些东西不让别人动的，后来才知道他们守着的只是面前的粑粑供品罢了。于是我便大起胆子翻看起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巴狄雄与元二不一样，如果你胆敢碰元二的东西，他肯定会目露凶光地威胁你，要用最大最长的针头给你打上一针。而巴狄雄家的这些东西，不管我怎么翻弄，他都不会制止的。给我作法时，巴狄雄会用左手五指顶着一个装有水的碗，碗上放着一把厚重的砚尺，轻盈地围着我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源源不断，其熟练度比我们上学时背望天书还要更甚。这时候，父母只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没有元二家的暴力与恐怖，我就像一个公主一样。巴狄雄偶尔用手指头沾上一点碗里的水，弹在我身上，水沫儿清凉清凉的，有如我现在身上的露水。
　　对了，我怎么会在这里呢？为什么伴着我几十年，从没离开过一刻的耳鸣会没有了呢？自从有了耳鸣后，我害怕一个人呆在安静的地方。因为在安静的地方，耳朵里的声音便会如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掉。为了不让自己窒息，我不得不逃离安静，去寻找吵杂之地，只有这样的地方我才会感到安全。所以，我从山里一直逃，逃到了城里。到了城里后，我就像跳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彻底的被淹没了。同时被喧嚣和繁华所淹没的还有我那无穷无尽的耳鸣。于是，我在城里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可是不久后，那被我甩在山路的耳鸣就像一个粘人的牛皮糖一样，竟然又找上了我。它像吸血的蚂蝗一般，将我吸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我无处可躲，我彷惶了，我像一头被猎人追赶的小母鹿，一头撞进了明的怀里。明的怀抱就像一个小世界，一个只属于我的私人空间，他让我在弥留之际找到了人生里的最后一个安身之所。是的，只有他的一臂之地，还没有被无所不在的噪音所淹没，他的臂弯成了我唯一可呼吸的栖身之地。
　　是啊！明呢？明在哪里？每天晚上，我只有枕着明的手臂靠在他的胸膛上才能入睡。如果哪天他回来晚了，不管有多晚，我都会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有一次，他出差三天，我接连三个晚上都没有睡觉。他回来看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抱着我说，宝贝，对不起！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可是我的耳鸣哪里去了，我的明哪里去了呢？我怎么会从这山间野外醒过来呢？我记得自己以前的胆子很小的，可是现在，四周一片漆黑，我竟没有一丝的黑怕。远处，群山的轮廓，让我更确定，这里定是山野间无疑了。我往前走，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我努力地回忆着这之前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我只看到白，无数的白，最后听到有人叹了口气说，不行了，放弃吧！再往后，我便什么也想不起来，直到我在这里醒来。
　　我往前走着，跌跌撞撞地走着，想大声呼喊，明！你在哪里呀！可是我叫不出来，就像晚上梦到鬼压床一样。
　　终于，我看到远处的下方有一片灯火，如满天繁星一般，星星点点。而我，就如站在山巅上一般。我加快了脚步，感觉自己就快飘了起来。可是，我走了大半夜，那一片灯火，就如镜花水月一般，依旧离我远远的，没有丝毫与我拉近距离的迹象。看似近，却怎么也无法到达，而且，我脚下的路也一直都是平的，并没有往下走的样子。怎么回事，这难道就是传说中永远也靠不近的蜃城吗？走呀！走呀！突然听到身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不要去了，你到不了的。”谁！到底是谁在跟我说话。我停下脚步，仔细寻找，终于看到身旁二三米处的青石上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垂垂老人。大晚上的，怎么会冷不丁的冒出个老头呢。我凑过去，细看着他，这是一个脸色骏黑的老人，脸粗糙得如同炭化的松树皮一般，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岁月的沧桑。老人身着对襟青衣，身前一排纤瘦的布纽扣，告诉我，他是一个苗族老人。老人面无表情地说：“已经回不去啦。”我问他为什么，心里不由地升起一股隐隐的不安，老人的话虽不紧不慢，但一个沧桑老人又怎么会轻易说谎呢。“看你自己的手吧。”老人说完，便盯着远方的那一片灯火，呆呆地看。经老人一提醒，我才想起来，自从我醒过来后，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呢。我抬起自己的手一看，吃惊地发现，在我的左手上竟然握着一沓纸钱，就是平时用来烧给死人用的那种宴纸。夜晚，野外，宴纸，老人，这本来会让人鸡皮疙瘩的场景，我却怎么也害怕不起来。我将这些纸钱扔在地上，好像沾到什么污晦之物一样，不停地用手在衣服上擦拭着。此时，我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不对劲。这衣服怎么会这么素呢，可是素应该并不是我感到不对的原因，那么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是来自哪里呢？呆了一会，我突然想起，我穿在身上的衣服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祭奠货铺里卖的那种寿衣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自醒来后，我心里第一次生起了一股寒意。此时，老人幽幽的话又响起来了，他说：“姑娘，你已经死了。”听了他的话，我心里又是一怔。这老头怎么会如此唐突呢？可是我却又发现，对于老头的唐突，我虽然吃惊，但却并不生气。这与我的性格不符呀，对于别人的如此冒犯，换作以前，我可是做不到如此的心平如水。我感觉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很多东西，那种失去不是身外之物的丢失或情感上的遗落。而是感觉丢了自己，确其地说，是丢了一半自己，让自己变得残缺不全了。比如我现在好像不会感到害怕，也不会生气，还有那伴着我几十年的耳鸣也丢失了。是的，这些东西都丢到哪儿了呢，或被谁给带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