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些勤快的农人,无际的平畴上更多的是大大小小的旋风,它们各具形貌,以独异的走式飘移在大地之上。村庄里有一种说法,旋风是死去的人的鬼魂。在我很小的时候,院内的老奶奶经常给我传授各种不同的降魔除鬼的办法。她说如果人在夜晚行走的时候,碰见陌生的、人鬼难辨的东西,就把腿叉开垂下头去从裆间僚瞭望,是人就正立着,是鬼则反之。一度时期,我曾留心过这件事,夜晚出去的时候特别的注意,生怕发生意外。我在村庄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曾用这种方式测试过它的准确性,却从来没有遇见过鬼。也许是我与鬼无缘或者这世上压根就不存在鬼。她还告诉我,夜晚出行或者在家有别人呼唤你的名字,你都不可以轻易答应,因为这说不准就是鬼在召唤你的魂魄。她还教给了我几种对付旋风的办法,她说在田地或野外遇到旋风把你挟裹在中间,一是咬破手指用鲜血溅;二是用唾沫唾;三是脱了左脚上的鞋用鞋壳扣。这三种方法我基本采取后两种,因为第一种方法不太适合我这种胆小柔弱之人。第二种方式我又觉得有些泼妇气。所以,第三种方式是我最常用的法术。传说,用这种方法,有的时候鞋壳里可以扣住一些奇异的东西。在鞋壳反扣仍无法驱逐旋风的时候,我也采取与第二种方法混用的方式。总而言之,旋风之玄是童年至少年时期心中的一个结,我们幼小的心灵无法破解这样玄之又玄的迷团,只能惧而怕之,敬而畏之。那时,老奶奶就是我们心中的神圣,连她颤巍巍的姿势都让我们十分敬畏。
旋风并没有因为人的唾弃或几近于法术的威骇而停歇它在大地上的游走。它们像一个垂悬的漏斗,像一个反写着“玄”字,旋动在大地的胸膛,像一个熟稔了这片土地的农人在这片地上走走,那块地里转转,然后翻过水渠到另一个地块上寻停,宛然过世的老人检查后人们的勤于不勤,精于不精。然后,以梦的形式传递给在世的亲人,这是村庄里常常发生的事。
那年头村庄生长着非常茂盛的神话传说,神神怪怪的故事被老人们修饰得有眉有眼,有血有肉。而田地里的庄稼总是萎靡不振,土地的精气都生长成各种与神鬼有关的传说,生长成与男与女有关的故事。村庄显得既阴森又暧昧,就像遍地乱跑的旋风,无缘无故的有了,没根没据的没了,不知道来之何处?更说不准它去了何方?
村里有个婶子,每年春种前就病倒了,所患的疾病神医也无法治疗,每次病倒就模拟了死去的某人说一些鬼话。眉飞色舞,神说巫道,样子很怕人的。我们这地方把这种病唤做“阴鬼倒阳”或者叫“传说”。她所模拟的先人据老人们说是极肖似的,而热火朝天的春耕大会战一结束,她的病也好了,她说春天是季节阳阴交替的时段,每一绺旋风就是一个鬼魂,这些鬼魂专找煞气低的人附体。我们少不更事,也看不出谁的煞气低,谁的煞气高。当人们在春耕的劳作和春风的磨砺中变得粗黑的时候,她拖着病西施一样的身子白白嫩嫩的出现了,说话也有些病态,这个阶段,队长是经常出入她的家中,说是探视病情,而其中的暧昧路人皆知。
村里的老奶奶们是她最坚硬的甲胄,她们深信这媳妇身子弱煞气低,最易受到鬼魂的侵袭。每绺行走在大地上的旋风都可能潜入她的躯壳,然后通过她的口传递来自另一个幽暗世界里人们想传达的信息。有了这些老人的蔽护,她的戏愈演愈神。她是天才的演员,无缘进入表演的舞台,就给村庄演绎了这样诡奇的故事。
土地承包后,她的男人在外地工作,田地里的活就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她白天黑夜的忙活,却再也没有阴魂附体阳鬼倒阳的病了。
我的母亲十多岁就入党了,识字不多,但她年轻时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因为当年的政治形势,几乎没有给先人们烧过纸。但她从不反对我们针对旋风所采取的那些毫无根据的措施。我们小的时候,夜晚总喜欢坐在她的纺车旁听她讲故事,她告诉我的那个有关旋风的故事让我至今不能忘怀,她说她当姑娘时外爷爷家的庄院外有一条小水渠,有一年水渠里流淌着朗朗的水流,一股巨大的旋风过来了,这股旋风像一个巨人猛一把提起了水渠里的流水,摔到了高大的院墙,这一奇异的现象让大院里的大大小小的人无比恐惧。这一年外爷爷家大院里没有消停,我的一个舅母在生下一个小孩后暴疾死亡了。她死了不知多久了,她的幼小的孩子仍在吮奶。庄院里的人都说掀起那一渠水的旋风是个冤死鬼,一个残绝鬼寰的恶鬼。母亲在讲这个故事时一脸的肃穆。她说:迷信迷信,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悄悄告诉我们,遇了旋风还是依了老奶奶的方法提防提防。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旋风的惧怕渐渐演变成对旋风的喜欢,我真想让有关旋风的传说变成一种真实的存在。如果旋风真是村子里那些过世的先人多好,村庄不光是生着的人的村庄,更应该是逝者的家园,他们在这块土地和家园上洒尽了汗水耗完了精神,他们以另一种形式来关注这片土地和家园,那是我们的荣幸,当我们获得了巨大的丰收时,他们也能分享我们的快乐;当我们遭与不幸时,他们同样会为我们分担忧虑,这不是天大的幸福吗?!我常常傻傻地立在春天的田野上观望一绺绺旋风,揣摸其性格,猜度它们是谁家的先人。倘若百年之后,我也变成了这块原野上的一绺旋风,该是多么惬意和快乐的事。到时候再也不为春耕夏耘去劳累,不再为儿娶女嫁的事烦闷,该做的事我都做完了,该操的心操尽了,即使我没有做完的事还有人替我去做。我以一股旋风的方式旋来转去,多有诗情画意啊!
而事实上旋风就是旋风,是一股气流,一阵风的旋转,是一种日鬼的风,像人里面的才,有了一种特异的本领,有了一种非同凡响的作为,它们是空气的一部分,以另一种独异的形态出现,然后又溶入了浩大的空气。
有一天,我闲着没有什么事可做,就站在大街上看。我看见一股子风突然吹向黑蛋家的门楼,这是一股血气方刚的风,来势特别的凶猛,没有瞅准街门,一头撞到了门楼壁上,返回来的时候就拧成了一股子好大好大的旋风向旷野奔去。我断定这是一股很有个性的风,它一头撞在了门楼壁上,如果是那种肽怂,就会碰散架然后什么也不是,把尘埃弃在地上,把自己融入空气。而这股子风一定聪明透顶,砬壁之后马上憬悟,涅磐成一绺巨大的旋风夹尘带沙的走了,像苍天伸下的一支巨笔,不知道想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文字?毋庸置疑,一定是大气磅薄行云流水般的狂草,只是我们太渺小了,无法俯瞰这幅作品。我当时就想,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村庄里,我也没少遭罪和碰壁,我怎么这么笨呀?为什么我悟到的总是一些皮毛,总是一些不屑一顾的东西。什么时候我也能像这股子风一样在人生的道路上遭遇一场意想不到的碰壁,而后灵光一闪玄玄武武的旋动起来,以巨笔的形式书写自己的人生呢?
那股子风,从扫尘带渣的劲风、混风,变成旋风的全部过程我是亲眼目睹了的。我知道每股风变成旋风的过程,都包含了许多不同的挫折和艰辛,才把自己人一样树立起来,然后才能天马行空般的在天地之间疾行狂走。
我知道旋风的成因时早已成年,成年的我早已不把旋风之玄当回事,这让我觉得非常的失落。我真想复活曾经关于旋风的“玄”说,真想把旋风作为一个个长眠地下的逝者看,然而缝补一个支离得近乎梦幻的记忆,比完成拼凑一块破碎的防爆玻璃还难呀!我傻傻地轻慰自己,回归于村庄的传说,旋风再也没有了它曾经的玄幽神秘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