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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匠

作者:唐仪天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6-04-23   阅读:

  
  因为生活的需要,乡村里有的是木匠,木匠们或庸庸常常,或怀揣独门绝艺。庸常的木匠做做家常的物件,简单的农具。而具备绝艺的木匠就不同了,人们景仰他的技艺,对他不敢不恭不敬。瘸子爷是个打车的木匠,方圆几十里地的木轱辘大车都是他的手艺。
  我晓事后,木轱辘大车已逃离了乡村运输的舞台,更轻便的架子车、胶轮大车已替代了为乡村载重载负了千年百年的木车,那些木车们以沧桑的容颜告诉我时间给他们留下的灰暗,它们胡乱的拥挤在饲养院的旯旮里,像一些不再干活的老人。它们各自都带着岁月留下的伤痕,沉浸在时间里,没有一句话。
  这些车无一例外都是瘸子爷的杰作,有的为农人服役了百年,有的服役了几十年,车轴换了多次的锏,轴头失去了楞角,楸桩子扳折了数次,皮具在车辕上勒出深深的凹痕。膏车的油瓶依然吊在原先的位置,黑瓷瓶已看不出瓷的本色,油垢糊满了瓶身,风一吹瓶就晃。风灌进瓶口,瓶子就发出哀呜地鸣叫,像埙。声音空虚,是一种让人毛发耸立,皮肤起栗的怨。
  瘸子爷已经很老了,老得像一棵残肢断臂的胡杨树。也许还有一根指头粗的根沉潜大地维持着几片七零八落的叶,说不准那一天来一场风就倒了。我几乎没有听见他说过话,很老的他和很小的我,没有仍何传递和交流的东西,准确的说我们没有一个融汇的切入点。
  我没有见过他打车,所有的细节和传奇都来自老人们的闲聊。瘸子爷打的车,轻快、牢固,走在路上是不唱歌不说话的车。他的车牲口们喜欢,人也喜欢。有些拙匠人不知技艺打下的车走在路上放屁打呼,净是聒耳的声音,一头犍牛拉上都能挣出屁来。瘸子爷的车一做成,他就拿一把十六两老秤勾在车辕上,当秤砣滑至四斤八两的位置,车轮就自动哐当一声向前滚动,这就是一种技巧和功夫。
  打车是一种技术含量高的活,光是具备木匠功夫是不行的。车匠还得懂得数学,车辐光芒一样辐射到尺八的位置,辋子不仅要装上,还要辋子连成一个中规的圆形。毂上的铆口渐进渐小,是个外大内收的方锥体,凿子上的功夫必须到家,如果铆孔凿得不顺畅齐整,锥体的榫在进入的时候就会损害毂,损了毂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匠人会颜面无光,主人会让你赔木料。做毂的料可是好材料,质密无节耐磨损,这样的材料极难得的。瘸子爷打车从来没出过这种事,不光是他计算精准,徒弟们的基本功也几近了炉火之青。
  历史上,打一辆车几近于一种隆重的仪式,一个农户家能打造一驾车时,说明他拥有了一定量的土地,拥有了足以拉车的大牲畜,也拥有了比打一辆车更多的财富。打车的人必须具备中产阶级以上的生活水准。准备打车时,得预先用走骡子走马,请来有名的具有造车经验的大木匠,酒肉伺侯了,再谈造车的事。大木匠往东家木料边上一站,哪个不够哪个不行,一一交待,然后用骡马等脚力把大木匠送回家中,待一切准备停妥后再择日开工。瘸子爷就是这样一个大木匠。
  开工的第一日,是个重要的日子。东家必须准备了宴席、香表之类的用品,瘸子爷把鲁班爷的牌位挂起来,徒弟们以长幼尊卑的次序排列了,向祖师爷行三拜九叩之礼,献各种贡品。这一天只进行一个仪式——破木。瘸子爷任选一根木料,拿了墨斗拉开线,弹出一条墨线,然后提起锛斧在墨线之外砍几下,然后就进入宴席。破木完毕,东家就给大木匠端上“例施”,这是规矩,徒弟们干眼望。熬到大木匠的份上不容易,当然得有些额外的进项。一辆车制造过程中,这样的犒劳最少不下三次,这是开端的一次。然后上辋子,收工各一次。完工后,东家就用新打的车把木匠们连同酬劳拉送回家。
  上辋子的场景是宏大而凝重的,车轮是一辆车最关键的部分,体壮的徒弟抡了十多斤重的大锤在大木匠的指使下,以重轻不同的锤打,把辐条嵌入辋和毂的铆孔,这些铆都是不用胶的干铆,松紧必须适中。瘸子爷最谨慎的时候就是这一环节,在这一环节进行时所有的人都谨小慎微,平时的玩笑话没有了,因为稍有闪失都会招来师傅的破口大骂,甚至会招来一顿暴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对错,徒弟在师傅面前没有分辩理由的权力,即使挨了打,也不能给师傅丢脸。
  那时代能打造木轱辘大车的匠人是风光无限的。
  任何荣耀和风光都不是空穴来风,是日积月累地修炼和艰苦卓绝地劳动赢得的。瘸子爷小的时候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那时村里有许多大树,他成天在大树上爬上爬下,不慎从树上摔了下来,残了一条腿,人们说那是树神发怒了。长大后瘸子爷就想学个木匠,每有木匠做活,他就站在旁近的地方端详,木匠觉得这孩子可爱,就让他熬熬胶,打打下手,有时候也让他凿个卯,截个榫,推一推刨子,凡活他都干得有眉有眼。师傅看这瘸子是个做木匠活的好料,就收他做了徒弟。几年下来,徒弟的手艺和制造能力远远地超越了师傅,师傅就让他另起了炉灶。瘸子爷自此后就独立进入了对这门技艺的探求和研究之中。也许是因为腿残不便行走缘故,他就致力于对木车的研究。我见过他给一个大户家制造的小轿车,轮毂精致,轿篷雕出美丽的花草纹饰,小巧玲珑,甚为可爱。轿车的关键部位都用铜皮和蘑菇钉做了加固,经了许多年的木的色泽,纹路仍然清晰如昨。这是瘸子爷倾心打造的,据说做这辆车时没用一个徒弟,车上的一铆一钉,一凿一锯,一刀一纹,都是他亲手操作的。这辆车在“破四旧”时被作为“破”的对象砸毁了。要不然准可以走进博物馆,饱饱现代人饥渴的眼瞳了。
  每一个立着的树木,每一个走着的人,不只是一种风景,同时还是一种“材”或者“才”,“才”利用“材”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便捷,更舒适,更富有情画意。世上不能没有“材”,更不能没有“才”。瘸子爷是一个啃木材的“才”,他啃出了自己的欣慰,啃出了人们的满意,啃走了自己的岁月,啃来了新的时代。没有木轱辘大车的笨重就没有小汽车的轻快。世间所有的奇思妙构都来源于几近痴呆的人的思考。
  瘸子爷晚年对他的儿女们说:木克我致残,木养我成人,木损了我也养了我。坐车的人不知行路难,难活的人才做活,匠人匠人,是犟着活人的人,富了不做,做的不富。瘸子爷的话是他一生的感悟之言,有了钱的人谁还干苦力活?只有没钱的人才坚守着自己的职业。瘸子爷艰辛的一生正是最好的佐证。
  
  审核编辑:罗军琳   精华:韵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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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罗军琳:
无路可走,走下去。在自己的职业里坚守,瘸子爷成为了匠人中的人才。苦难是修行,人的一生是修行,果如此,瘸子爷应该算是成功地修行了他的人生,得到了他所得到的活着的快乐与欣慰,活出了人理所应当在平凡中创造出的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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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再续一梦

    读老师您的作品,仿佛回到我的童年。我的爷爷也是木匠,四五岁的时候,看着他成日间摆弄着那些木材,很是好奇。随着时间的变化,镇上压缩板材料的家具越来越多,便宜而又轻巧,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爷爷也就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再也看不到整天作响的庭院了。

    2016-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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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瘸子爷的一生,坚守职业的一生。积满灰尘的废弃的木车在那里静止着,像在诉说曾经风光的过往,艰辛的能工巧匠,让人感慨无限。

    2016-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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