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次在藤野家,一个日本军官邀惠子跳舞,动作轻狂,被向墨当场喝斥,把惠子领出客厅。这件事惹得藤野十分恼怒,他对师娘说,这是他的家,不许任何人发威,何况是个晚辈。
苏里科夫老师批评向墨,说他桀骜不驯,张狂好斗,这性格是艺术学习的障碍。他当着我的面说这番话,也是对我的警示。
过不久,满洲建国的第二年也就是1933年春天,顺便说一句,我老师讲什么都用公历纪年。他对民国和满洲一律蔑视。就在那一年,那一对恋人惠子和向墨突然失踪了。那年我才十六岁。
玛莎
小玛莎是个鬼精灵,她比我小些。他父亲是俄国人,一个记者,有正义感,日语和汉语都很见长。他喜欢中国戏曲,还能唱几口《牡丹亭》。小玛莎受父亲影响读了许多书。师娘常和她谈论俄国和法国作家:诸如,屠格涅夫、莱蒙托夫、普希金和巴尔札克。我师娘年轻,只比我大六岁。她给我起了一个俄国名字,叫彼得鲁沙。师娘私下对玛莎说,彼得鲁沙长得可爱,也勤快,就是文学修养差,你要引他读书。一次夜里下雪了,第二天早晨我要去扫雪。玛莎说,停,她教我一句诗,俄文的。我很快背熟了,她还让我用忧伤的调子。示范给我,然后把我摆在窗前,叫我听她暗号就背诵。过一会,师娘下楼了,导演咳了一下。演员背着手,以沉郁的调子低声朗诵了:
“达吉亚娜起得很早,看见雪把屋顶和庭院变成了白色。”
果然,师娘从后面温柔地抱住了我。
“我可爱的彼得鲁沙,会背《奥涅金》了。”
――当德义叔叔讲到这儿的时候姑姑问;
“彼得鲁沙”是啥意思?
是彼得的爱称。在俄国叫彼得的人很多。――叔叔解释说――现在回想起来那装腔作势的恶作剧真有点可笑。当然那小鬼头忧郁的腔调更显得滑稽。
她爱你吗?你师娘。
别瞎扯。爱称,就是小名,就像我叫你“小珍儿”。
珍儿是爱称?那你不爱我吗?哥。――姑姑那年已是十九岁了,在二十五岁的表哥面前还有点撒娇。
当然,你是我小妹。
她掐你脸蛋儿吗?叫你爱称那个媳妇。
胡扯,我十七、八岁了。不像你那时五岁。有一次我问那俄国同学玛丽娅,那时她十四岁,长心眼了,不知为什么,对柳芭的态度也有些变化。我问,女主人为何叫我彼得。她说,有个画家叫彼得,不过那个蠢货不见得知道。她爱读普希金的书。《上尉的女儿》主人公叫彼得,说到这儿,我那同学,她掩口而笑,说:我正好叫玛莎。
玛莎又是谁?――姑问
玛莎就是玛莎,上尉的女儿玛丽娅的爱称。
她们是相好的吗,玛莎和彼得?
算你猜对了,我没看那本书,是玛莎讲的。你坐正一些,我画你的小耳朵。
你爱她吗?彼得――珍故意这样称呼她哥德义――那个自称叫玛莎的。
我们都是穷学生。只有那个叫惠子的日本姑娘例外。她有钱。那时候,我们雇不起人,只好相互当模特儿。
我知道,什么叫模特儿――姑姑的脸一下红了起来,不说话。亲爱的表哥变得陌生起来。一个在裸体女人身上著笔的彼得。她静静地坐着。德义也自知失言,不说话,木然地默默地画着。
珍儿,我可怜的病中的姑姑,没有尝过一点点情爱温柔的女孩,残酷地驰骋着自己的幻想,任那叫彼得的著笔,一下,两下,三下……在她的发际,在她的耳垂儿,在她的颈项。她泪如泉涌,捂住脸。――哥,不画了。
他们在一个向阳坡上坐下来,南满的初夏风光旖旎。结满了梨蛋儿的树枝儿沉甸甸的下垂,在微风中摇晃。老孙头的蜂箱附近,蜂群嗡嗡叫。
说吧,她漂亮吗?我说那个俄国姑娘,人家为什么叫她白俄,她一定很白吧,皮肤又白又细?――姑问。
别说了,这是一个伤心的故事。你会掉泪的。
我再不会为别人流泪了,我的眼泪已经为自己流干了。――姑姑静下来,听他说。
――姑姑望着自己的表哥。那个儿时把自己举在头上的表哥。
当然,有些事,德义叔没有对表妹珍讲,怕她受刺激。那是他到哈尔滨的第二年,他十五岁,玛莎十四岁,一个夏日,她忽然现出天真的样子,让师兄请她喝咖啡。这有什么神秘的呀,在家不是常喝吗。他便说,好吧。座上,她老是拿异样的眼光,笑眯眯溜着他。喝完饮料,她挽着他走上滨江大道。松花江的夏日真是迷人呀。灿烂的云霞,白桦树林,江上的斜帆。傍晚的柔风,流淌着异邦情侣的莺声燕语。当然也少不了本地姑娘唱那时的流行歌曲。在一棵树下,俄罗斯女孩站住了。她问,“知道为啥喝咖啡吗?”师兄摇头。
“今天是我的生日。”她抱住了他。他温存地亲了他一下,十五岁装成一个大人,有些造作。她又仰起脸笑嘻嘻地悄声说:
“而且,几天前,我知道,我已经成了真正的女人。”
傻小子迷惑不解,她突然环住他的颈项,热烈而深长地吻起他来。他感到体内一阵燥动,通身燃烧了。原来男人就是这样被女人唤醒的。
回家的路上,她兴冲冲地说:
“从今天起,我要给你当模特,向你敞开一切。”
于是,一切就从那一天开始了。也就从那一天,背地里她管师娘,那个柳芭,叫“蠢货”。
“我会丰满的,只要你亲我,我会比那蠢货更结实。”她动情地摇晃着刚刚成为女人的小身体。
柳芭
德义缓缓地讲述着,一面沉思。初夏的阳光温暖宜人。此刻,他意识到,实实在在,他是坐在儿时戏耍过的故乡的土地上。回忆那严寒的北方的大城。那是另一个世界。
我师娘柳芭,一周有两次给俄侨小学上音乐课,此外她上午睡觉,下午拉琴,晚上出入社交场。有时她为了炫耀自己还把我带去。她还常常带我去秋林公司买法国香水、俄国毛皮和瑞士的手表珠宝。
师娘常带我去上层人的沙龙。
什么叫沙龙?――姑姑问。
他们聚会的地方,――德义回答说――有日本人、德国人、满洲官,各国的资本家。在舞会上我只规规矩矩立着,我知道自己是谁,我不和她们跳舞,也不吻她们的手。
主人兴起,把我介绍给客人。我微微欠身。他们问我。我只说,是的,先生;不,夫人。我装作不懂他们的语言,这样更自如。一些年长的女人爱拉我谈话。有时还把她们的女儿介绍给我。这些姑娘爱翘首弄姿,让我画,我便画些速写给她们。当然,她和我都知道:哪个角度是她迷人侧面。我有双重身份,我是仆人,我靠谦卑挣钱;但我还是画家,她们要肖像,必得端庄坐在我的面前。
经常去的地方是藤野家。在北满乃至整个满洲,满铁是举足轻重的。它除了经营铁路之外,还开发煤矿,伐木,移民,更不用说军备运输了。因此它在经济和政治上都有极大的影响力。参加藤野家晚会的总有些日军和满洲的政要,他们带着夫人和女儿。还有一些度假的日本军官,这些军人在前线是凶残的野兽;在舞会上,兽欲也同样胀破他们的军服。可笑的是,这些占领者,偏要深深地鞠躬;而倨傲的却是奴才。哈尔滨灯红酒绿,那些上层人只知道吃喝玩乐,表面上都是绅士,实际都是丧家犬。白俄是沙皇的丧家犬,满洲官不过是民国的丧家犬。那些军人为了炫耀自己常讲些战绩,搏得女人的青睐。由此我也知道了许多不见于新闻的战事。他们对我一个站在角落里的小厮并不戒备,他们不知我懂日语,认为我不过是给女主人拿大衣扶女主人上马车的画童而已。我听他们的话毫无表情。我可不愿意惹麻烦。
我十九岁那年(1936)一个冬天,藤野家开了个晚会。说是庆祝满铁成立三十年。师娘被请去了。晚上老师有别的应酬没参加。我陪她去的。藤家大厅里挂着一个瘦老头的画像。戴个夹鼻眼镜,留着山羊胡子。旁边人说这就是首任总裁后藤新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