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俄罗斯诗人叶塞宁曾说：“我回到故乡即为胜利。”但我想，如果有一天故乡“死”了，这位大诗人还会这样说么？
　　曾经村里一个堂弟在西藏服役了三年，常年面对白雪皑皑的世界，人越发沉默，当服役期满回到村里，他并没有和父母拥抱，也没有和朋友寒暄，而是抱着村口的古樟树嚎啕大哭起来；去年清明，上海经商多年的乡亲回村祭祖，当他看到整齐的新农村建设和宽阔的马路，脸上并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哪怕是一声赞叹，他辗转村子的每一个角落，脸部失望的表情越来越凝重，直到发现里村那口池塘边的水车，他用手抚摸着早已经停止转动的水车，热泪盈眶地说：“曾经，我在这里钓过鱼，偷过果子……”
　　或许他还不知道，村口的那颗古樟树将要卖到喧嚣的县城，安家于新建的公园或者广场。还有那废弃多年的大水车也将搬走，因为这里马上将有一条高速公路通过。我突然担心起来，如果这些乡亲得知这些情况，来年还回来吗，会不会因为大水车的轰然倒塌或者古樟树的变卖永远地和故乡说拜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每个人的故乡都有自己心中标准，很多时候，在思念故乡的同时，回到故乡时却有说不出的惆怅与孤独，因为故乡的模样与心中的样子渐行渐远。故乡已不是一个出生地这么简单，她是每一个人心灵成长的基因密码，这个密码可能是一口井，一场游戏，一棵树，一座大水车。
　　村里的古樟树与大水车，曾经见证了这样那样一代人成长的轨迹。前几年我最后见到大水车那年，岁月早已经把它渲染成远古的韵味，现代化的生活更不需要低效率的水车来灌溉菜园农田，功能的遗弃，它最终沦落为孩子们成长的道具，嬉戏吵闹总是在大水车那边传来，尽管平常，但总是透着不经意的悠远。
　　难怪，清明时节或者春节时期，回家的人们总有几个以默望的姿态注视着古樟树与大水车，他们不是不合群，更不是不喜欢热闹，他们是在斑驳的痕迹里寻找着过往的点滴，以洗尽都市的铅华，缅怀儿时特有的纯真。
　　一天，父亲在电话里说，村口的古樟树运走了。我突然明白，故乡不仅仅是地址和空间，对于故乡的凭认，多么需要细节的支撑，哪怕是蛛丝马迹，这些和记忆是相符的，只要和记忆相符了，才能感受到故乡和城市不同的生活哲学和心灵秩序。
　　 
　　二
　　有的时候总是担心，故乡有一天会不会死去？会不会随着新农村的建设，古井倒坍，大樟树的迁移，大水车的消失而死亡。
　　故乡是什么？故乡的全部含义不光是一个生命出生的地点上，更是一个生命成长的轨迹上，并升华为这个人的精神基因，然后古井、大水车、斑驳的墙、捉迷藏石头阵都将在这条精神的基因里完成碱基配对，形成基本人格，特质，心灵的组合。
　　所以，当种儿时生活的道具在岁月之外的因素里消失，当打工多年回到所谓的故乡，那千篇一律的新建筑，并还美名其曰为新型旅游小镇，实在让人彷徨。新农村没有了岁月的青苔，连村里所谓的风水树那棵前年古樟也没能幸免于难，没有一件事情提醒你与之耳鬓斯磨，魂牵梦萦，我实在不敢称这里就是故乡！
　　有人说，城乡一体化，新农村建设是时代发展的必然，它极大地改善了广大农村的生活条件。但笔者想，在新农村建设的同时能不能更具备一些人文建设，起码保持农村原有的淳朴和简单，哪怕是一颗树，一个水车或者一口井。因为农村文化承载的不仅仅是单纯文化的传承，乡村的精神，是一种骨子里的安详和静谧，它不需要城市的繁华来渲染现代的文明，同时城乡一体化最大的后果就是导致乡村个性文化直接淹没在城市共性文化当中。在沿海的城市打工多年，城市人的刻薄与陌生感让人感到窒息。
　　都说现在的孩子很幸福，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但是，他们除了繁重的学习之外，现在的孩子越来越不快乐。瞥开很多原因，真正的根源却是在精神的基因里，可以用来碱基配对的生活道具越来越少，他们的故乡已经沦落成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 
　　故乡的情结，并不是完全于几千年传统文化的传承，故乡的情结，是生来具有的自然条件反射，就像鸭子一孵出来就会游泳，孩子一生下来就会吸奶。谁都有自己的故乡，但这个故乡呈现什么，将来在孩子身上就呈现什么，因为精神基因决定了他的人格形成。
　　故乡的死亡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而是精神支柱的轰然倒塌，人因此变得越发孤独，没有信仰。
　　村里的大樟树终于在城市的一隅安了家，那个水车也随着高速公路的畅通灰飞烟灭，而笔者在清明时节写下此文，是对它们的一次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