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大姐
那是一个很好的天气，大太阳挂在空中，几乎没什么风，我坐在大姨家的院子里，看着干干净净的蓝天，晒太阳。大人开开心心地谈天说地，因为几家相隔得相对远，很久没有坐着一起家长里短地闲聊了，都很有兴致。突然间，坐着灶房门旁的她就和大姨骂了起来。起因是什么，谁都没在意。只知道，很突然的，气氛就全变了。大姨眼圈红红的，强忍着眼泪，脸转向妈，就哭了出来。
和大姨对骂的是她的亲生女儿，我的姨表姐。我内心里很难把她看成姐，因为在我眼中她实在太大了，不像。她不光年纪跟妈差不多大，又不会收拾，头发总是乱蓬蓬的，猛得看上去竟还没有大姨显年轻。除了那双大眼睛，我实在看不出她哪点像是大姨的女儿。而且她的两个孩子，也都比我小不了几岁。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个病人，半疯半傻的。她的神情和举止都不正常，而对待她最小的孩子——小捧，就更不正常，一直像对待极小的婴孩那般呵护。但妈说傻大姐以前不是这样的，长得也好，还拿出她十几岁的照片给我看。我一看，果然好。尤其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很有神采。从这照片上，我看出小捧和她长得很像。就是因为这点像，让我打心眼里就喜欢小捧。但是小捧很害羞，不肯和别的孩子玩，她牢牢地躲在傻大姐身后，一刻不离。就连小捧的神情，不用仔细端详也能看出像傻大姐，见了谁都是怯生生的。
妈还说，我这个傻大姐并不是一开始就疯就傻的。不仅如此，她还绣的一手好花。妈经常提起她给我绣过的花围嘴，那围嘴共有八片（拼接连缀围成一圈），每片形状大小相同，颜色各异，绣着四时不同的花卉，并饰以彩穗，做工精细，人见了没有不夸的。那花围嘴是早就不见了的，早随着我的口水而破旧、最终被弃了。每听妈这么说，我的心里不自觉地涌动着无限的惋惜之情。
另一次，也赶上一个好天，大姨家热热闹闹地办喜事。爸对大姐夫说：“咱俩一年的人哪，你这头发全白了啊。”大姐夫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很爽朗地大笑起来：“可不啊，白了，都白了，这几年白得格外快。”妈说他那头白发全是愁的。一旁，我的傻大姐正搂着她的宝贝女儿，全神贯注地哼唱催眠曲。小捧，这个她最宝贝的孩子，满脸幸福。据说傻大姐就是为她疯掉的。小时候，我总闹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说傻就傻了呢？
大姨去世的那年冬天，又冷又湿。天上像是有无尽的雪，一天到晚地下。我跟着妈赶在大姨弥留之际到了大姨家。那时，大姨的床已经从房内挪出，摆放在堂屋里，头朝南，她微闭双眼，比平时更显清瘦了。一惯整洁干净的她，静静躺着，虽然已经无力抬头，仍扎挣着示意家人拿纸给她接痰，不肯吐在被褥上。妈看她痛苦的样子，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接替了姨表哥，帮大姨擦拭、接痰。大姨抬着沉重的眼皮看见妈和我，一滴泪便顺着眼角滚落下来。妈一见大姨如此，再也忍不住压抑已久的悲伤，连哭带说地把大姨的心事一一说出来。桩桩件件，我虽不大明白，但其中有一条，是与傻大姐有关的。
大姨带着许多未尽的遗憾就在那样一个寒冬走了，茫茫的白雪，茫茫的白布，怎么都望不到头。她去了，那苍白而瘦削的脸上仍像年轻时候一样干净，没有过多的褶皱，像是并没有经受过任何风霜雨雪似的。四个姨表哥——那四个大男人，在大姨离世前斗得不可开交，此时哭做一团，一夕之间就成了没娘的娃。经过厨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大姨夫蜷缩成一团，抹鼻涕抹眼泪的，没了大姨，他的天整个就塌了。我的傻大姐呢，发生这一切时，她正瑟瑟发抖，那么多的人，不断聚拢来，让她无所适从，以为当年那可怕的情景又再现了一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抓得紧。头胎男孩又生育二胎的，必须结扎。傻大姐正好符合这种情况。但她怕，怕得要命，一听说结扎就跟要了她的命一样的。每当她一个人在家，听到计生办进村的风声，就吓得没处躲，抱着吃奶的小捧，她躲到红薯窖，床底，猪圈……躲躲躲，竟然就疯了，傻了。从此之后，她见生人就怕，一直怀有戒心，惴惴不安地护着她的孩子。那个年月啊，仅仅够吃，所以，她疯了也没得到彻底医治。按当时的条件，如果送去疯人院，就等于与世隔绝了——家里不能没有女人，孩子更不能没有母亲。大姐夫说，不管怎样，她在，他就有家，孩子就有娘，也就没人敢随意欺负；她对人没恶意，发病的时候，除了打骂他，再就是跟自个的妈犯拧，她从没害人的心，她那么疼孩子，把她关进疯人院，他舍不得，他不忍心……
大姨走后，她及她的家人成了妈心头不能触及的伤痛。妈再不轻易去大姨的家，本就见面稀少的傻大姐，从此更不能见到了。
当有一天，我再想起傻大姐的时候，就会想起习惯躲在她身后的小捧，就又想起大姨走时那张苍白干净的脸，原来，她们看来竟是那么地像啊。
和大姨对骂的是她的亲生女儿，我的姨表姐。我内心里很难把她看成姐，因为在我眼中她实在太大了，不像。她不光年纪跟妈差不多大，又不会收拾，头发总是乱蓬蓬的，猛得看上去竟还没有大姨显年轻。除了那双大眼睛，我实在看不出她哪点像是大姨的女儿。而且她的两个孩子，也都比我小不了几岁。从我记事起，她就是个病人，半疯半傻的。她的神情和举止都不正常，而对待她最小的孩子——小捧，就更不正常，一直像对待极小的婴孩那般呵护。但妈说傻大姐以前不是这样的，长得也好，还拿出她十几岁的照片给我看。我一看，果然好。尤其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很有神采。从这照片上，我看出小捧和她长得很像。就是因为这点像，让我打心眼里就喜欢小捧。但是小捧很害羞，不肯和别的孩子玩，她牢牢地躲在傻大姐身后，一刻不离。就连小捧的神情，不用仔细端详也能看出像傻大姐，见了谁都是怯生生的。
妈还说，我这个傻大姐并不是一开始就疯就傻的。不仅如此，她还绣的一手好花。妈经常提起她给我绣过的花围嘴，那围嘴共有八片（拼接连缀围成一圈），每片形状大小相同，颜色各异，绣着四时不同的花卉，并饰以彩穗，做工精细，人见了没有不夸的。那花围嘴是早就不见了的，早随着我的口水而破旧、最终被弃了。每听妈这么说，我的心里不自觉地涌动着无限的惋惜之情。
另一次，也赶上一个好天，大姨家热热闹闹地办喜事。爸对大姐夫说：“咱俩一年的人哪，你这头发全白了啊。”大姐夫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很爽朗地大笑起来：“可不啊，白了，都白了，这几年白得格外快。”妈说他那头白发全是愁的。一旁，我的傻大姐正搂着她的宝贝女儿，全神贯注地哼唱催眠曲。小捧，这个她最宝贝的孩子，满脸幸福。据说傻大姐就是为她疯掉的。小时候，我总闹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说傻就傻了呢？
大姨去世的那年冬天，又冷又湿。天上像是有无尽的雪，一天到晚地下。我跟着妈赶在大姨弥留之际到了大姨家。那时，大姨的床已经从房内挪出，摆放在堂屋里，头朝南，她微闭双眼，比平时更显清瘦了。一惯整洁干净的她，静静躺着，虽然已经无力抬头，仍扎挣着示意家人拿纸给她接痰，不肯吐在被褥上。妈看她痛苦的样子，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接替了姨表哥，帮大姨擦拭、接痰。大姨抬着沉重的眼皮看见妈和我，一滴泪便顺着眼角滚落下来。妈一见大姨如此，再也忍不住压抑已久的悲伤，连哭带说地把大姨的心事一一说出来。桩桩件件，我虽不大明白，但其中有一条，是与傻大姐有关的。
大姨带着许多未尽的遗憾就在那样一个寒冬走了，茫茫的白雪，茫茫的白布，怎么都望不到头。她去了，那苍白而瘦削的脸上仍像年轻时候一样干净，没有过多的褶皱，像是并没有经受过任何风霜雨雪似的。四个姨表哥——那四个大男人，在大姨离世前斗得不可开交，此时哭做一团，一夕之间就成了没娘的娃。经过厨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大姨夫蜷缩成一团，抹鼻涕抹眼泪的，没了大姨，他的天整个就塌了。我的傻大姐呢，发生这一切时，她正瑟瑟发抖，那么多的人，不断聚拢来，让她无所适从，以为当年那可怕的情景又再现了一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计划生育抓得紧。头胎男孩又生育二胎的，必须结扎。傻大姐正好符合这种情况。但她怕，怕得要命，一听说结扎就跟要了她的命一样的。每当她一个人在家，听到计生办进村的风声，就吓得没处躲，抱着吃奶的小捧，她躲到红薯窖，床底，猪圈……躲躲躲，竟然就疯了，傻了。从此之后，她见生人就怕，一直怀有戒心，惴惴不安地护着她的孩子。那个年月啊，仅仅够吃，所以，她疯了也没得到彻底医治。按当时的条件，如果送去疯人院，就等于与世隔绝了——家里不能没有女人，孩子更不能没有母亲。大姐夫说，不管怎样，她在，他就有家，孩子就有娘，也就没人敢随意欺负；她对人没恶意，发病的时候，除了打骂他，再就是跟自个的妈犯拧，她从没害人的心，她那么疼孩子，把她关进疯人院，他舍不得，他不忍心……
大姨走后，她及她的家人成了妈心头不能触及的伤痛。妈再不轻易去大姨的家，本就见面稀少的傻大姐，从此更不能见到了。
当有一天，我再想起傻大姐的时候，就会想起习惯躲在她身后的小捧，就又想起大姨走时那张苍白干净的脸，原来，她们看来竟是那么地像啊。
审核编辑：三旬 推荐：韵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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