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茶馆里，听一个头发半百的老头吹他的过往。
　　干瘪的嘴唇加秃顶，地方支援中央，酒糟鼻一个，招风耳一双，喝了一口茶，磕了两口瓜子，面色就微微泛红，这老头兴奋起来。
　　老头说：“小伙子，你听我跟你说，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镇上的进步青年。
　　“我会读书，会写文章，唱歌好听，好多姑娘都梦寐以求嫁给我。
　　“后来我去了大城市，认识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她喜欢我喜欢得要命，最后就嫁给我当了我老婆。
　　“结婚后我嫌她光有钱没文化，不能理解我，天天跟她吵架，吵得恨不得把房子掰成两半各人住一半。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写了两首诗，一边写一边怀念我以前的女人，把自己愁得不要不要的，我的心情就抑郁得不行。然后我老婆又来和我闹，我就又跟她大吵一架。
　　“其实我觉得我可能有病，明明没有发生什么事，我老婆也没做错什么，我却对她发脾气，我觉得啥都没意思，结婚好没意思，吵架好没意思，理解好没意思，不理解也好没意思，啥都没意思。
　　“第二天我就莫名其妙地生气了一整天，我觉得我就是个马，必须顺毛捋，要是有人偏不顺毛捋，我就忍不住生气跟他吵。我老婆就是个天天撞枪口的人，我天天跟她吵，吵得让我想起了我妈。
　　“我妈也是一个小知识分子，小知识分子和人吵起架来一点不比没文化的人差。我妈一生气就啥话都说得出口，我还没结婚的时候在外头搞女人，我妈说我坏了她的名声，就和我吵。大早上的我醒来，她就坐在床头骂了我一大堆，最后她骂我不要脸，我就马上不想再跟她吵下去了，一个妈能骂自己亲儿子不要脸，那这个儿子还要什么好说的。
　　“我生性敏感，自尊心又强，别人怎么骂我我都不在乎，关键我妈骂我我不能不在乎，但她都已经骂我不要脸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没有一个妈是会这样说自己儿子的，我就想我真的一辈子都给她记着，我知道这十分不孝，但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怨念丛生。
　　“我跟好多个女人在一起过，我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我要跟她们走到最后的，每次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厌烦了，不管她们对我有多好，我都要迅速离开。我总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过了一大段时间就会觉得好没意思，所以为了我自己不要觉得没意思，我必须跟不同的女人在一起。
　　“其实我至今都想不明白，忠贞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那些找到爱情并且号称要爱一生一世的，我不知道他们中有几个真的爱了一生一世。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我自己有问题，还是爱情本来就是有阶段性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只不过他们不敢说罢了呢？其实我曾经问过好多人，但是他们都逃避这个话题，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我就只能想他们大概和我一样的吧。
　　“我记得我高中早恋被老师发现，通知了我爸去学校领人，我爸把我一路揪回家然后对我说，你不听我的话，你会付出代价。我当时就觉得，我好恨他啊。为什么从小不教导我，从来不亲近我，我犯了错就来指责我。
　　“我其实并不是生来就这么冷血，我年轻时其实也爱过一个人的。那时我把她看做是我的全世界，最后她用一种残酷的方式伤害了我并且离开了我，我觉得我恨她。
　　“后来有一天她被人甩了给我打电话，我从睡梦中醒来去阳台上吹冷风陪她说话到半夜，最后她问我还爱她吗，我说爱，然后她就挂了电话，我觉得我恨她。
　　“我在报纸上发表了一首诗，她看到了后给我写信夸我诗写得好，叫我继续努力，我觉得我恨她。
　　“还有一天我正在上班，她突然来我单位找我，说跟家人吵架了很难受，在我这儿抒发各种愁绪，我觉得我恨她。
　　“我一直觉得我读的书和写的文章全都是狗屁，但是不知道为何还是有人夸我说我写得好，这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是不能忍受。
　　“当我后来结了婚，我跟我老婆吵架的时候，我发现我骂人的方式和我妈一模一样，都说得难听极了，我经常把我老婆吵哭，然后又发现话说得过了跟她道歉，每当那个时候，我就好恨我自己啊，我遗传了我最讨厌的我妈的一个缺点，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后来我又受不了我老婆所以跟她离婚了，我可能不是受不了她，我只是受不了婚姻这种绑架人的方式。后来我一直不缺女人，可是我觉得我一直缺爱。
　　“前几天啊，我又碰见了我年轻时爱过的那个女人，她已经又老又肥，头发花白，走路都颤巍巍的，我看见她跟她打招呼，我以为我能和她一笑泯恩仇的，可是那一刻我心里觉得我还是恨她，所以我再也不想碰见她了，即使她现在又老又肥走路颤巍巍，看起来非常可怜，可我觉得我还是恨她。
　　“我读了很多书，但是心胸依旧狭窄，可见读书这种事，没什么用，至少对我没什么用。我只有在跑步的时候吵觉得心胸开阔，可是现在我老了，已经跑不动了，我只能天天来这儿喝喝茶唠唠嗑，有时候觉得生活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但是一想我已经这么老了本来就快要死了，又何必那么慌呢。
　　“我年轻的时候，恃才傲物，觉得文学是可以拯救生活的，活到现在我才明白，全都他妈是狗屁。我读的也是狗屁，写的也是狗屁，为之快乐和为之痛苦的都是狗屁，生活就是他妈狗屁。
　　“算了，年轻人，老头子我老糊涂了，你就当我在说相声算了，根本没有那个人，是我瞎编的，我就是个农民，我这一生勤勤恳恳，我不读书不看报，更不会写文章，刚才那些都是我瞎编的，你随便那么一听就好。
　　“哎呀好累我得回家眯一会儿，你自己慢慢坐吧啊，我走了，说不定这一走就死家里了，你记得我的话也好，但最好把我忘干净。走了啊，年轻人，生活这么长，慢慢儿琢磨去吧。”
　　然后老头就晃着单薄的身子走了，他腰背伛偻，就像一只烧熟的大虾。我也不常来茶馆，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他，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想了想觉得这未必不是一种缘分，就把他这一大番话且当遗言为他记录下来吧。
　　至于我，我只是一个毛头小子，还没出过社会，甚至还是个处男，所以很难对他的人生感悟进行一番评论，诸君且自行观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