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后不久,父亲凭关系给我争取到一个上凤翔师范的指标。想到自己将来要在中学当老师,像我的老师一样,一支粉笔书写光灿人生,心潮澎湃。那时候,我在宝鸡的一个建筑工地像一只蚂蚁一样给公社的建筑队当小工。看着高耸入天的大楼,想着即将改变的人生轨迹,我狠狠地把一块一块红色的砖头向着空中抛去。可是,我的梦想也像这块砖头一样,瞬间落地夭折。指标让别人给占了,办事的人很为难,说给孩子找个副业工吧。副业工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虽然比起正式工来差一个档次,但是也要经过县上劳动人事部门审批和备案,也是个让人很羡慕的工作。
我被安排在一所知名中学。父亲用自行车带我翻沟爬坡到了学校,见到了校长。校长是个老学究,学究都谢顶,他也谢了;学究都沉默,他更沉默,即使讲话时,目光也是紧贴着在地上。他和父亲应酬几句,说那就把娃放到学校的学生食堂吧,那里缺人手,就这么定了。父亲的脸上现出不乐和失望的神色,而我却在父亲犹豫和校长坚持的一瞬间,把理想和温饱拿在手里掂了几掂,孰轻孰重,最后黯然选择了后者。那时候日子很苦,常常没啥吃。到了食堂虽然不是什么高雅工作,起码可以吃饱肚子,好比净坛使者。
管后勤的主任和父亲是同学,他把我领到食堂,交给了炊事班长。炊事班长五十多岁,高个子,大脸盘。他说这里有你的一个乡党,以后就由他带你。这人是和我一个公社的,比我大五六岁,瘦长脸,很和善,很客气。他在学生食堂是大师傅,工作多年了,算是老资格。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就是我的师傅,大事小事多亏他罩着。
学校有两三千人学生,在食堂吃饭的学生有两千人,每天吃饭的时候,学生们敲着碗筷,在四个窗口打饭的学生排成长龙。每个窗口都有一个直径将近两米的黑乎乎的大铁锅,锅里不是稀饭就是面条。这两口锅还不是烧饭的锅,只是卖饭的锅。做好的饭还要从食堂里边的大锅里用大铝盆舀出来,在倒在这几口卖饭的锅里。我刚一进食堂,炊事班长给我的工作主要是端盆舀饭,好比小和尚到了寺里挑水一样。
我那时候又瘦又小,每一顿饭,都端着四五十斤重的盛着滚烫稀饭和面条的铝盆,从食堂的锅台到窗口的二十多米的路途上奔命。虽然饭菜里没有油水,但是食堂的地面上光滑的像膏了油一般。有一次,我不小心滑了一跤,盆子甩出去老远,被班长骂个狗血喷头。好在师傅替我说了好话。说多亏他把盆子撂得远,要不肯定把他自己烫伤了。人没事就好得很,啥也别说了。炊事班长还是不停地叹息,可惜了,可惜了一盆珍珍。
炊事班长把玉米珍子叫珍珍。每天做饭以前,他就在食堂里转悠,似乎很纠结,像有个屁在肚子里憋着,放不出。他嘴里念叨着,今天给娃们家吃啥呀?给娃吃珍珍吧!然后,忽然很开心,像放出来了,很舒服,情绪一下就灿烂了,就像是用大鱼大肉给娃们改善伙食一样兴奋地说:今天要给娃们吃珍珍了,今天要给娃们吃珍珍了。我听到这话,总是恶心得想吐出来,想拿擀面杖把这狗日的捶死。珍子这玩意儿太难吃了,学生们也不爱吃。他们排队打一碗珍子,买两个馒头就着吃,也没有什么菜,好在他们能吃下去。
给学生做最难吃的,灶夫们自己偷着吃好的,这是我对学生食堂最深刻的认识。我自从进了炊事班,我也入乡随俗,一直觊觎那些好吃的东西,比如炒好的肉臊子。可是,肉臊子并不是放在外边,而是锁在柜子里,有专人保管,谁也动不了。终于有一天,是星期日,没有学生吃饭。那天风和日丽,我的心情不错。我师父也是嘴馋了,说今天就咱俩,改善一下生活吧,吃啥呢?也和炊事班长一样很纠结,在食堂里转悠好久,和炊事班长一样,等了好大功夫,终于就有了答案,情绪也一下灿烂起来,说吃扯面吧。我以为会做我梦寐以求的肉臊子面呢,不过,玉米珍子和黑面馒头吃多了,吃个扯面也不错。师傅揉面,我烧锅,不一会儿,面就出锅了。师傅说,没有菜呀,我给咱去拔点菜。他转身出了炊事班的门,不一会儿就拿回来一把人旱菜回来,洗都没洗就扔在面汤锅里,锅里不一会儿就泛起了红色泡沫,像用红膏子染的。
我真很失望。人旱菜,又叫苋菜,遍地都是,人也能吃,猪也能吃,主要是喂猪的。除非没有菜,人才吃这个。我说,你在哪里拔的这个?他说在学生宿舍门前拔的。我说那里男生们尿尿。他说我在女生宿舍门前拔的。女生宿舍门前的空地上,确实长满了丰满肥嫩的人旱菜,长得茁长的那些几乎有一人高,碧绿中略微透出一丝羞红,像青春年少的女孩。
女生是学校的麻烦,这些情窦初开又傻里傻气的蝴蝶们,不知道春天的危险有多深,晚上也会蹲在宿舍门口尿尿,炊事员也会在女生问题上也会犯低级的职业错误的。但师傅不一样,他做人有底线,从不和女生们说笑,也不给女生多打饭,也不拿饭票勾引女生。但是,有空就会和校医的老婆,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妇闲聊。那女人三十多岁,外地口音,笑起来就像三月桃花,把师傅的脸都照红了。学校其实也没有桃花,只有几株洋槐树,就在图书馆的门口。师傅和那女人热聊的时候,我就乘机溜进图书馆。这个学校历史的厚实和人文的优越,都被这个学校的图书馆展现得淋漓尽致。翻开一本图书,从它的印章上就可以知道,这曾经是民国时期的县图书馆,馆藏海量,品种丰富。图书馆的管理员是我小学时候的老师。他那时候在学校教体育,每当上课的时候就把两框子皮球仍在操场上,然后静静地坐在一边抽旱烟,任学生们去抢去玩。他管理图书馆的办法也是这样粗放的管理。我于是就挑拣好多我喜欢的书籍,比如伊索寓言、高尔基小说《我的大学》等等,带回宿舍里慢慢看。徜徉在文学的海洋里,我会忘记我是灶夫,也会忘记诡秘的星光和皎洁的月光已经十分疲惫,像我的舍友发出呼噜声。
舍友也是个小灶夫,姓刘,是我父亲的同事的孩子,和我是一前一后来的,和我一样被光头校长安排在食堂里,不过他比我遭遇好点,进了教师食堂。我们经常私下交流工作心得,他觉得工作最大的障碍是文化低,和吃饭的人没有共同语言。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他。全校就四五十个教师,做饭的任务可是轻多了。而且,做的是小锅饭,不像学生灶上那样的喂猪。所以,时间不长,当我还是天天端盆的时候,小刘已经学会了炒菜和做臊子面。直到有一天,小刘做的别开生面的“炒黄瓜”被吃饭的老师们讥讽羞愧难当的时候,我才稍稍感觉到一点心理平衡。
黄瓜自古以来都是生吃凉拌,他竟然能炒,说明确实没有这方面的修养和知识,其实我也一样。只会吃饭,不会做饭,也应该学点做饭的技巧和知识。父亲也鼓励我,要好好学,要干一行爱一行。于是,我向炊事班长和师傅表达了我学手艺的要求。他愉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炊事班长也觉得像我这样的一个副业工,和其他临时工比起来,算是“永久牌”的,而且能够热心食堂的工作,难能可贵,有培养价值和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