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翰林住在我的村子最西头,据我那死去的奶奶说,张翰林从7岁起,就跟他的老爹在我们村子磨豆腐。
如此粗略估算下来,张翰林在我们村子卖豆腐,应该已经是50多年了。而更恐怖的是,我奶奶还说了,张翰林的老爹,张翰林的爷爷,也是卖豆腐的。
所以说,张家豆腐,是一门祖辈传的手艺。尽管这门手艺也许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
张翰林家的豆腐坊我曾经去过无数次,他们家的豆腐坊是用那种老式黑色的青砖搭建的。俨然已经成了一件文物。
张翰林家的房子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至今还矗立在原地,依然是那间坚立不倒的豆腐坊。青砖灰瓦,屹立不倒。
豆腐坊里,在不大的场地中间,有两个汽车轮子大小的石头磨盘。比大汽车的汽车轮子要大的多。
粗略估计一下,每个磨盘大约至少七八百斤的样子。
两个磨盘叠在一起,下面用水泥和青石板贴上,下面,有一圈的凹槽。在磨盘的中间,有一个方形,拳头大小的方孔。
顺着方孔,把浸泡成肥胖的黄豆撒到里面。然后转动磨盘,两片磨盘中间就会流出被磨碎了的豆浆。
然后,在凹槽里把这些豆浆装到一个大桶里,放在一个用水泥加大了圈围的大锅里,用开水煮沸,用豆腐包沥出豆腐渣,这些沥出的豆腐渣的豆浆会再次被放到一个大桶里,在桶里舀上一小瓢卤水。然后倒在木头模子里,豆浆凝固之后,就是雪白的豆腐了。
豆浆兑的水,兑的卤水,都有着严格的比例。
水多了,豆腐太嫩了。放到锅里一炖就散了。水少了,豆腐就老了。就像现在的石膏豆腐一样硬。
面对如今这样遍行天下的石膏豆腐,我至今记得张翰林第一次见到石膏豆腐的样子,他那一张黑黑的老脸,因为过度激动而显得发紫,破口大骂现在的人心坏了,为了挣钱,啥都不顾了。
这能叫豆腐嘛?这哪里是豆腐,这他嘛简直就是屎。豆腐渣都比这玩意儿好吃!这是喂猪的,不是给人吃的。
张翰林家有头大黑驴,特高。但是,脾气特别好。我小时候经常去拽那条大黑驴的尾巴,大黑驴对我的态度一成不变的是,回头用它那不屑的眼睛瞧我一眼,然后就回过头去不再理会我。
就像是独孤求败面对一个刚刚出江湖前来挑战他的初生青皮小子一样。
大黑驴有着跟张翰林一样的好脾性。从不尥蹶子。
大黑驴给张翰林拉了一辈子的磨,磨豆腐是要早起的,经常是半夜两三点钟就要起来。这样才能赶在早晨吃饭,太阳出来之前出去卖豆腐。
大黑驴半夜开始干活,磨完了两盘豆腐的豆浆之后,张翰林会给大黑驴砸碎一块盘子大小的豆饼,参合上一篮子的青草。大黑驴就可以一边吃草一边休息了。
夏天的时候会更早,半夜十二点左右就得开始。冬天的时候,早晨七八点钟的时候,几乎小半个村子都会听到张翰林那如铜锣一样憨厚沙哑而又另类高亢的呼喊:“豆……腐……”
村子的里人,每每都是被张翰林这两个字唤醒,纷纷起床开始一天的成活。长大后,我有太多太多的朋友离去,也有一段一段的爱情无疾而终。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我这辈子,除了我自己的生命,大概,我这辈子能拥有的任何一样东西,都不会抵过张翰林这一声豆腐久远。
张翰林的儿子长大了,曾经劝张翰林把磨盘换成电磨。用电的成本会比养驴的成本低很多。但是张翰林坚决不干。
张翰林的儿子也曾经劝说张翰林也做石膏豆腐,石膏豆腐豆腐渣出率非常低,会增加效益收入,结果,张翰林差点拿铁锹劈了他儿子。他儿子从此在也不管张翰林豆腐上的事儿。
我妈曾经跟我说过,七四年的时候,张翰林曾经被红卫兵给批斗了。抓起来戴高帽,因为他爹曾经卖过豆腐给国民党。
后来,那个红卫兵的头头据说只关了三天就把张翰林放了,原因是,吃不到张翰林做的豆腐,吃饭太没意思了,太馋了……
张翰林做豆腐的场面,我不止一次看过,在豆浆入锅的一刹那,香气就开始肆无忌惮的芳香四溢。那绝对是纯天然的味道。闻起来没有一丝让人的不快。
据我爸说,张翰林在大集体集散之后,分的自留地里,全部都种上了黄豆。而张翰林,则是一个只会在地里上粪便而不上化肥的蠢货。
而这个习惯据说是来自张翰林的老爹,那一年开始上化肥之后黄豆产量大增,但是磨出来的豆腐味道怎么都香不起来。张翰林的老爹大怒,据说张翰林的老爹啪啪的扇自己的耳朵,说自己辱没了祖宗。
从那一年开始,张翰林家的黄豆地在也不上化肥,只上农家肥。2000年之后,豆腐都变成了大块,一块钱一块那种。
张翰林家的豆腐一块五毛钱一块,吃惯了张翰林家豆腐的人,是绝计不会吃不进去别人家的豆腐。所以,别的村的豆腐匠偶尔来村子窜一圈,最终,会是怎么来在怎么回去的。一块都卖不出去,村民宁可花一块五毛钱买张翰林的豆腐。
大约是九几年的时候,张翰林家的大黑驴死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翰林哭,我完全想不到,一个男人可以把哭声哭的那么惊天地,泣鬼神。
那是东北纯爷们的一种哭声,那嗓子里发出的声音,仿若是带着一种来自蛮荒野兽一般的粗犷和狂野。我也就是在那一刻终于分清楚了,什么叫哭,什么叫嚎。
张翰林的哭声,已经不像是哭,而是嚎。杜鹃啼血一样的嚎叫。那个场面,我至今想起来,还是那么惊心动魄。
一个满头花白的男人,跪在一头倒地的牲口面前干嚎的情景。
原先,我是不相信牲口是有灵性的。但是那一次之后,我信了,牲口,真的是有感情,有灵性的。那头大黑驴的两只眼睛,眼泪唰唰的往出流……
我爷爷跟我说,牲口能托生到张翰林家里,是一种幸福。虽然起早,但是只干小半天的活就可以了。张翰林却是像照顾儿女一样照顾着他的牲口。梳毛,夏天还要带着驴子去河里洗澡。
我爷爷说,张翰林照顾他的牲口,比照顾他炕上的女人还精细。所以,牲口这辈子在张翰林家,不屈!我认为爷爷说的对。我想大黑驴死前的眼泪,不是悲伤,而是这辈子对张翰林的感激。
大黑驴死后,大黑驴的儿子小黑驴接了大黑驴的班。张翰林曾经在叼着旱烟袋的时候跟我说过,老张家祖辈的驴子都是黑色的,而且,不管怎么样,总会生一头母驴。
而这次,大黑驴只留下一头公的小黑驴,恐怕,这象征着,老张家这豆腐坊,到我这辈子,大概就算是完了。
我说张叔这不可能,您的豆腐坊要是不开了,妈的我这辈子都不吃豆腐了。您可不能这么干。
小黑驴慢慢的很快就变成了大黑驴。2009年的时候,我打工从外面回家。我妈给我张罗了一大桌子好吃的。我看了看说,跟我妈说,到老张家整几块豆腐来吧。想了!
我妈没说话,我爸说,前年,小黑驴死了。张翰林把小黑驴埋了之后,就不在做豆腐了。张翰林的闺女嫁到外地了,儿子进城了,媳妇儿也死了几年了。他不想干了。他说他的钱这辈子都花不了,不干了。
去年的冬天,张翰林死了,死在自己家里。都硬了好几天了,村民才发现。所以,在也没有张家豆腐可以吃了。
我闻言无语。我妈说,你实在想吃,我去小卖铺买几块,不过是石膏豆腐。我摆摆手说算了,就那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