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依打电话说子豪死了时，我正在教室里训练一群小孩子踢腿。放下电话，我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怅惘，依旧用平和的语气提醒孩子们注意动作要领，然后才缓缓走到室外，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看烟雾缭绕，逐渐飘散，直至弥漫在空气中。
　　再见衣依，是两天后子豪的葬礼。衣依特意从深圳飞回来，尽管已经与子豪分居两年多，但毕竟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她一袭黑色西装，神情漠然地朝我点点头。
　　当子豪的灵车悄然驶出那座因矿而兴的小镇时，二十多辆警车呼啸着飞驰而过——一个称霸十多年的黑社会团伙全军覆没，主犯将面临蓄意杀人、贿赂国家公职人员等多项指控，必死无疑。消息传出，人们奔走相告，纷纷点燃烟花爆竹。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既像庆贺小镇重生，又像在为子豪送行。
　　与他和衣依婚礼上的空前盛况相比，子豪的葬礼实在冷清，告别厅中，除衣依母子外，只有我、秦晓岚等十几位亲友。我将一束白菊花放在子豪遗体前——曾经高大健硕的子豪，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窄窄瘦瘦的一条，那股压抑在心底的悲凉，猛然迸发，鼻子一酸，泪水差点滚落。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子豪，那个罕逢敌手的子豪，最终败给自己，败给那一只小小的酒杯。据说，他在得知自己肝硬化晚期后，在上消化道经常出血的情况下依然手不释杯。我不知道，他在弥留之际是否想起过曾经深爱他的娇妻和年幼可爱的儿子，或许，他曾想过，但整个尘世对他来说都已无所恋，所以，他还是选择离开。或许，对他来说，真正无所恋的并不是整个尘世，而是这个时代。
　　江湖上最后一位大侠走了，走得那样毅然决然，走得那样了无牵挂。没有大侠的江湖还算是江湖吗？或许江湖依旧，只不过那个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一去不复返……
　　能与衣依考入同一所师范院校，尽管她学体育，我学中文，但对我来说已是天大喜事。她爽朗的笑声，永不服输的性格，以及运动场上风一般的身影都深深吸引我的目光，撩拨着我的心弦。我甚至是看她填报完高考志愿后，才选择自己的志愿。
　　入学那天，我匆匆办完自己的手续，把行李往寝室一扔，便急火火跑下楼去帮衣依。刚跑到女生宿舍楼前，就见衣依挥舞着手臂大步走来，在她身后跟着位身材高大的男生。衣依笨重的行李包在那男生手中就像失去重量一样，轻飘飘地随着矫健的步伐前后摆动。那家伙至少比我高大半头，身材健硕得能把我装下。
　　我迎过去，从男生手里接过行李。
　　“你咋那么慢啊？害得大侠帮我送行李！人家那边正忙着接待新生呢。”衣依埋怨完我，回身向那男生殷勤道谢。男生咧开嘴“嘿嘿”笑着，“我叫子豪，以后遇到什么事，提我就行！”
　　“谢谢大侠！”子豪都已离去，衣依还朝人家背影不停道谢。我用力将笨重的行李包扛到肩上，酸溜溜地说：“刚入学，哪拣来的大侠？”
　　“他是体育系大二学长，我看别人都叫他大侠，也跟着叫了。”衣依轻捶我后背，嗔道：“要不是你来得这么慢，我哪好意思让人家帮我送行李？”
　　“说话要讲良心，我可是马不停蹄，自己行李都没打开就来帮你了。”“这还差不多，不枉我在高中罩你一回！”衣依笑着，又捶我后背一拳。
　　我是高二才从外地转入衣依所在班级。衣依说的事发生在我转学第三天的晚自习。我正在做题，一个男生趴在教室门口叫我。虽然，我没见过那男生，但凭借多年上学经验，也知道那是学校里的混混儿来向新生“紧票”，无非要几块买烟的钱。我起身向外走，果不出所料，男生勾勾手指，扭身向操场僻静处走去。对付这种人，要么装熊，老实到家，要么用拳头打得他害怕，我垂着头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拳头渐渐纂紧。
　　正巧，体育队跑完步从操场回来，衣依英姿飒爽地走在最前面。她身材高挑，理着齐耳的短发，水汪汪一双大眼睛格外有神。
　　“新来的，你干嘛去？”她拦住我。我指指前面那混混儿，做出一幅怯懦的样子。
　　“你给我站住！”衣依顿时醒悟，冲过去照那混混儿就一记耳光。混混儿刚要反抗，体育队男生、女生“呼啦”围上去。混混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姐，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没看清是你啊！”
　　衣依把我拉到对方面前，说：“看清楚没？这是我弟弟，以后不管谁找他麻烦，我都唯你是问！”
　　混混儿不住求饶，连滚带爬地逃跑了。衣依用力捶我一拳，埋怨道：“你也忒老实啦，这帮人就知道欺软怕硬。以后，有姐罩着谁也别怕！”她柳眉倒竖，英气勃发，颇有几分女侠气概，我心砰然一动。
　　学校那些混混儿都知道我是衣依弟弟，没人再敢招惹我，我的求学生涯也因此过得平平稳稳，而我也自然乐得认下衣依这个姐姐。作为回报，我成为她跟班，帮她去食堂打饭，背训练装备，辅导功课……不过，对我来说最幸福的还是同她侃武侠小说。衣依对武侠小说的了解，有时甚至让我这地道武侠迷都望尘莫及，什么肖峰、杨过、李寻欢、沈浪……只要我提及，没有她不知道的。她有一次洋洋得意地对我说：“我将来嫁人，一定嫁个武功盖世的大英雄！”还有一次，她一本正经地问我为什么转学？因为，我原来的学校在省内名气远远超过现在学校。我呵呵一笑，并没有回答。
　　时间久了，衣依似乎也习惯，甚至依赖有我照顾的日子。当我们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她兴奋得紧紧抱着我，说：“幸亏咱俩考到同一所学校，要不然，没有你照顾，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那一刻，我激动得差点儿说出那默念过无数遍的三个字。衣依猛然将我推开，脸红红的，一本正经地警告：“别想歪了，我可是你姐！”
　　我顿时清醒，对于她这样有着侠义情结的女孩来说，与其直接表白，倒不如水到渠成。于是，我刻意营造着点点滴滴的温暖，好让点滴之水逐渐汇成涓涓细流，聚成浩浩殇殇的长江大河……
　　和我们考进同一所大学的，还有个叫秦晓岚的女生，是衣依体育队好姐妹，练跳高的，人很漂亮，也很恬静。
　　我和衣依的大学生活温馨而浪漫，经常成双结对出现在食堂、图书馆，以及各系举办的开放式舞会上……在衣依身上悄然发生着变化，她蓄起披肩长发，将肥大的运动服换成修身版牛仔裤，在我生病时把饭送到寝室，甚至学会在接吻时闭上眼睛……尽管，我们之间从未说过那三个字，但在别人眼里，俨然已是最亲密的情侣。如果没有意外，我想我们的河流会最终奔向无边无际的海洋。然而，就像这世界上没有一帆风顺的事情那样，在大二时，我们的感情出现转折。
　　最先出现转折的倒不是我们的感情，而是校园形势。与师院一墙之隔的公安专科新校区经过两年建设后终于投入使用。师院素以出产美女著称，而公安专科则几乎是清一色的“和尚学校”，两所学校比邻而居，注定要生出许多事端。
　　每到周末各系举办开放式舞会时，公安专科的学生便纷纷跳过院墙，蜂拥而至。最初，他们尚能恪守为客之道，表现得彬彬有礼，时间一久，血气方刚的躁动本色便暴露出来，与师院男生时有冲突，而绝大多数起因都是争抢漂亮女生当舞伴。师院男生怎会是训练有素的公安生对手，每次冲突都败得一塌糊涂，这更加助长公安生的嚣张气焰，出入师院比在自己学校还随意。如此一来，便惹恼一个人——体育系的大侠——子豪！整个师院能与公安生抗衡的也只有体育系了。他们在子豪率领下，为捍卫师院尊严，向公安生发起猛烈反击，于是，更大规模冲突爆发。
　　一个周末晚上，我与衣依在文科楼一楼大厅举办的舞会上跳得正不亦乐乎。突然，一个女生惊悚尖叫。灯光大亮，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公安生飞起一脚将一名师院男生踢倒在地。他的几个同伴一拥而上，围住男生拳打脚踢。舞厅内顿时大乱，人们争相外逃，我也紧拉着衣依退到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