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很讨厌跟人合做一件事，因为我早已习惯一个人。
　　一个人觅食，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走路。
　　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有人跟我争，争吃的，争睡的，甚至我走在路上，都有人想要把我挤到一边去。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长大的。
　　所以你看，我其实是什么都不怕的。不怕死，也不怕杀人。
　　我第一次杀人，是为了一碗粥，野菜粥。
　　我第一次杀人，也是一个人，而我那时不过才十三岁。
　　后来，杀人就成了我常干的活计。
　　这次，我又接到了杀人的任务，但主人却要我跟另一个人一起去。
　　而且，你得做他的助手。主人的口气不容置疑。
　　他是谁？
　　荆轲。
　　荆轲是谁？
　　我扭头就去找荆轲。我闯入主人给他特别安排的寝宫。
　　一个孤独的背影，正在挑灯夜读。
　　荆轲！我大叫。
　　后来我有肉吃了，可又忘不了粥，就把肉煮进粥里，因为觉得味道居然不错，所以就常常喝这种野菜瘦肉粥。那时我刚喝过一碗，所以中气充足。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
　　你要别人陪着你，才有杀人的胆量吗？我冷笑道。
　　太子丹给我找的助手，就是你？他不动声色地说。
　　这次任务，要么你去，要么我去。我简短地说。
　　是太子丹要我去。他简短地答。
　　但是假如我赢了你呢？我抽出剑说。
　　他看着我的剑，摇头叹息。
　　我再也按捺不住，大吼一声，举剑向他当头劈下。
　　你不要以为我这个动作简单，就可以忽视它的速度和力量！
　　我们那个时代，并不靠技巧取胜，而靠力量和勇气。至少我是这样，不然我又怎能成为太子丹的门客？
　　“铿”地一声，火星四溅。荆轲举剑相格。
　　我感到他的臂力，绝不在我之下。
　　我们相持着。他问我：知道太子丹要杀的人是谁吗？
　　不管他是谁，只要我手里有剑。我咬牙，用力。
　　“不，他不许你带剑去见他，也不许你接近他，”他手腕一翻，消解了我的力道，又反向我逼过来，“他坐在高高的宫殿上。他的周围，甲士如云。他会使你感到害怕。就算你手里有剑，也会颤抖得拔不出来。”
　　说到这里，他的一只脚忽然向后踢起，又很快从肩后冒上来，从一个奇怪的角度，正中我的额头。我踉跄后退，终因站立不稳而跌坐在地。
　　他跟上一步，用剑指着我说，问题是，就算你杀了他，也救不了燕国。
　　我全身呆住。我忽然明白了我们要杀的是什么人。
　　秦王羸政！
　　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名字！谁也挡不住他的铁骑，事实上，赵魏韩都已灭亡了，他也已开始进攻燕国了。
　　原来太子丹企图借我们的个人力量，来挽救整个国家！
　　而我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杀手的饭碗问题罢了。
　　这是一个杀手所能承担得了的吗？
　　忽然门外脚步声急响，有人高声叫道：“太子丹驾到！”我赶紧爬起来垂手侧立一旁。
　　主人一见我就叱道：“秦舞阳！这是你来的地方吗？”
　　随即转向荆轲，恭恭敬敬地道：“这个无名小子，打扰先生休息了吗？”
　　荆轲插剑回鞘，淡淡的道：“没有。”
　　太子丹道：“那么，是先生还在为秦王的暴行生气吗？”
　　荆轲抚着剑鞘，默然不语。
　　随从捧上一只锦盒，太子丹打开盒盖道：“这是先生席间赞美过的一双侍女的玉手，特斩下置于先生案头，专供先生欣赏。”
　　我和荆轲都看见，那盒里的手，的确是一双美手，光滑如绸缎。
　　太子丹又道：“先生打算何时去秦国呢？”
　　荆轲道：“我还在等人。”
　　太子丹霍地转过身来盯着我，目光凌厉。我知道，我坏主人大事了。
　　但他并没跟我说什么，很快又转向荆轲道：“秦舞阳虽是草莽之人，可也是一个十三岁便开始杀人的勇士啊，先生不满意吗？”
　　荆轲摇摇头。
　　太子丹一甩衣袖，两名武士立刻拖我出门。
　　我全身肌肉痉挛起来。我知道继那双手之后，主人又要向荆轲献上我的人头了。我的胃开始翻腾，刚喝下去的粥全都吐了出来。
　　就是在那一刻，恐惧开始膨胀了我的内心。我已死过无数次，但只有这一次，我才真正感到死亡。我感到我的死将像那双脱离身体的手一样，失去任何意义了。
　　“够了，”荆轲沉声道：“我将去秦国。我答应田伯光的事，一定会做到。我需要的是一个配合默契的人。大王既不能等，我不能保证此事成功。让秦舞阳跟着我好了。那两件见面礼呢，准备好了没有？”
　　“照您吩咐，秦国降将樊于期的人头，我国督亢二地的地图，一切都准备好了。”太子丹弯腰答道。
　　第二天清晨，我们在易水河边登上了去秦国的马车。来送行的人们，都披麻戴孝。荆轲慨然歌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每个人都知道荆轲和秦舞阳是没有活着回来的希望了，每个人都知道燕国的最后一点点希望都系在他们身上了，而我知道，燕国的最后一点点希望，都系在荆轲一个人身上了。
　　从昨夜起，我不再是一个杀手了，因为我已开始感到害怕。后来在秦王殿上，我差点露出破绽。荆轲替我掩饰说，山野村夫，没有见过世面，大王请别见怪。人们都说我怕死。是的，我怕死，但我更怕势啊。荆轲其实言中了我。在主人面前，我发现了强权和弱势的区别。在秦王殿上，我发现了高贵和卑微的区别。而在荆轲面前，我发现了卓绝和庸常的区别。总之，我发现了真实的自我。而这个发现则击溃了我。
　　后来刺秦失败，荆轲当场死难，我则被暂押大牢，等候发落。当墙缝里漏进一丝阳光时，我多想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啊。野菜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