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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3-16   阅读:

  
  “师傅,你还记得我吗?”那人嗓门很高,他一开口,满院的风都受到了惊吓,疾疾流动起来。
  “不记得了?”
  “阿弥陀佛。”
  “到底记不记得?”
  “善哉善哉。”朗月脑海里的这个人一直涨红着脸庞,在山道间疾步如飞,身板宽阔,背上坟起的肌肉蛮横有力,并闪着栗色的光泽。他还记得那人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框,突然回身说:“师傅,师傅,我那女人吃了你的药,拜了菩萨。真的就生出了一个胖小子,真是佛法无边。”
  和尚朗月弯腰拾起脚下滑落的木叶,顺手在半空里挥了挥,塞进怀里。他想起那个挺着肚子、一脸晕红的女人,那人跨出门后,他身体不禁哆嗦一下,但还是没有开口。一切忘想为因,起颠倒缘。也是在这棵白果树下他想起许久没有晾晒草药了。想起这事,他折回暗淡的禅房,沿墙悬空的横木板上除了一层薄薄的尘土,空空如也,朗月只是呆呆站在房中,转眼看着印上窗棂的树阴影晃荡起伏。随后,转身飘然出门,穿过阳光飘浮的小院。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最初站在新开的菜畦前,黄昏宁静,泥土散发出刚浇过水后湿润鲜新的气息。和尚第一次看见含泪带笑的那个女人。她泪中包含的深度悲伤是无法掩饰的,而突发的笑明显源于对和尚也会种菜的惊奇。女人说吃菜就去我家地里拔呗,和尚只管念经才好呢。女人后来干脆坐在大门的石阶上看和尚弯腰扬臂,一瓢一瓢地自顾浇水。她随手擦拭泪痕后的脸明明亮亮得天真。朗月渐渐微笑起来,他不慌不忙地浇罢水,点过菜籽,这般来回几趟,脚步轻快又从容不迫。自从离开苦竹寺,他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在一个女人面前身体没有变热或变凉的反应,何况这个女人清光可鉴的目光一直笼罩在他的身上。以至于朗月心内欢喜不尽,竟让着女人走进了小园,去看沿墙草地上那一片晾晒的草药。四野风来,药草的清香淡淡流溢。他忍不住说起什么叫柑橘梗和白果,白果叶、益母草又有什么作用,女人耐心地听着,嗅着。天空的云朵慢慢游曳过去,贴在树干的阴影深浅不一,院门半开半掩,一片叶子缓慢地落下来。
  事后的回忆总是让人忍不住感叹:天地间逝者如斯的时光竟然是一张把人收拢的网。
  女人家住背后深山的另一侧,因为欠债嫁到这边山脚下的。她来到这里已经五、六年,一直没有生养。她什么也不明白,她嫁入的人家是一个庞大的盆地家族,几代同堂,户户后继有人,除了她这一门。那天,朗月听到树林尽头的山道边传来似鸣似号的锐声,那声音撕裂了徐缓似水的风,无数的枝干树叶飒飒晃动,他看到自己的脚步腾然凌空滑行,身体猛然像乘风一般扑了出去,看到扑在女人身上用力挥拳甩打的男人被扯开,叶子一般翻滚下去,并更高声地哀嚎起来。他前半生只两次这样把女人揽在怀里,清晰地目睹一张桃花般的脸在他眼皮下,由青转白,再由白洇出淡淡的红色。他看到四周出现一群手执棍棒、农具的黑压压人群,才下意识地松开了环抱的手臂。女人站起来,轻轻抹去泪痕,微红的脸庞显出亮亮的色泽。她回身从容理好发鬓,伸直身体拉抻衣摆,最后款款迈步过去扶住兀自哼哼的男人。风无声无息地穿过来,哄然散开的人群发出黄叶卷地般的那种声响。在阳光下再次转身的女人染着明朗的光芒深深刻进了他的心底。女人对他微笑。那个男人还在挣扎身体,不耐烦地扭动着要回过头来,女人把拖着往前走。这时,朗月仿佛怀揣一块被金色太阳炙烤着的石头,他站在树林边,感觉体内有一种东西就要溶化了,仿佛再也不能像风轻云淡那样平静地面对眼前的一切。他提着各种各样的草药走进盆地,穿过曲曲折折的道路,亲自上门望闻问切,试图以苦竹寺秘传禅医妙手回春。一次、两次、三次,他去的次数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快,心头的火焰也越积越炽,越来越旺。终于他再开不出新药方,浑身如焚却无力迈出寺门,反而是暮色里主动登门的女人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就使他的心头恢复了清凉。
  随即通体潮动的大清凉让他欣喜莫名,忍不住闭上一双俗世的眼睛,眼底混浊顿失,全身的骨头仿佛无法控制,接着体内发热,一股明亮的光流转冲突,皮肤微汗,牙齿发颤。女人把他扶到硬板木床上,褪去僧服,他不仅没有推开,反而突然激动起来,手一抖,一床薄被卷盖住了两个人的身体。黎明前夕,他才半睡半醒地恢复了些知觉,一夜的恍惚中,他耳边时而法号齐鸣,时而一片佛谒梵唱。他对着窗外呆想着,漆黑的天空渐有一丝亮色透出,至深灰,至浅色,至红紫,最后而湛蓝通透。
  女人俯身对他说:“有了的儿子是他的儿子。”她清晰镇定的声音里有一道亮光。朗月禁不住一眨眼,亮光消失,随即白花花横沉的肉身尽现眼底。
  “得罢休便罢休,其果何苦自追寻?”他随后登山临水,绕溪穿林,身后恍惚一直有一张婴儿的面孔隐约发出啼音。回头侧耳,却是山风阴凉,扑面冰凉。
  涧户寂无人,纷纷自开落。
  小和尚说: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鸟迹。
  老和尚说:莫夸耀,也须是转过那边才得。
  他说:“树叶落尽了。”
  满树光洁通直的枝丫让他警醒过来又是一段时光消失在日复一日的拾拣落叶中。直到此时他才停止漫无目的的动作,仔细回想整个过程以来点点滴滴。他关上院门,在自己的小屋里用冰凉的山泉水一遍遍净身洗涤。女人直到鼓着肚子才又一次走进这个房间,是初秋时节的一个黄昏,沿墙一溜的横木板上分门别类的草药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女人的笑声似乎穿透了朗月的身体,空空的骨头中隐隐响起劈啪的回声。
  女人说:“都结果了。”朗月净身后盘膝坐下。女人突然抬起头来说:“孩子落地百日,我在后山等你。”一只温暖的手伸出来搭在他摊在膝上的掌心里。他握紧,半晌才默默点头,然后再用力握紧,像坠崖前突然张手抓住了悬空而下的藤条一样,女人低声的尖叫像一根针刺过来,不避不让。天说黑就黑,两人不觉间靠在一起。呼吸急促的女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亮了。”朗月在墙上的横木板上点燃一小截蜡烛,又把另一截蜡烛放在对面的窗台上。
  “你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我回去的。”“他会来报喜,你要计算好日子。”“嗯。”“往后就是你的人……。”女人看了一眼和尚的侧脸,浑身抖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可张开嘴什么也没有说。朗月嘿的一声,一团红晕浮上女人的脸颊。
  “来自有因,去处有地。”他说。
  女人站直身子:“记住,他原本就不行,你之前也已经尽力了,最终还是我自愿的,就是为了还债!”她攥住朗月的手,贴近他。屋子里半明半暗,朗月内心怦然,油然生发出一种贯通过去、现实与未来的奇异感。
  后来,她一直在说着孩子的小衣服、成长和将来。黎明到来,她从依墙的木凳站起身,向盘膝坐在床上的朗月走过去,最后伏下身。朗月穿上一套干净的僧衣,走出房间的时,感觉后脑两侧一阵阵剧烈抽动,太阳穴的血管也突突急跳。他脸色苍白,仰面看向远处,一整天转瞬即过,像每一根漂浮在人间的稻草。他从正殿的供桌上抓了一把白果和一截蜡烛放进怀里,转身出来时又小心关严院门。他顺着山道走,从山垭口流淌下来的风,经过溪流和树林变得又湿又凉。山色还能看得出绿色的鲜活,低洼处的雾气已经出现了,淡淡的,飘飘的。还有几个黑影,站着不动的是牛,逐步移动的是人,还高声说着话。
  一个声音说:“这里没有。”又一个声音:“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吃奶孩子却睡得那么熟。”“她家族人那么多,怎么就不四处寻寻,没个动静样的。”“听说都围着孩子转,顾不过来了。”两人迎面擦肩走过去,根本没有注意预先避在一边的朗月。他听到脚步轻快远去,灌木间的虫鸣若有若无,有些冥冥昧昧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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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老狼   精华:紫衣侯
【编者按】 长篇小说编辑   老狼:
选材独特,情节描绘非常细腻,结构别致,结尾更是出人意料。妙!精!


站长   紫衣侯:
生命总是那么从容不迫,不论今生还是前世,缓缓前行,讲叙一个与命运有关的故事。作品细腻精致,神采飘逸,充满一种悟的空灵与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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