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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3-16   阅读: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在和小和尚讲故事。
  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小和尚说: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女人走了进去。
  庙檐下的旧铁马突然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台宁寺的这个平常黄昏,朗月和尚正弯着身子在白果树下拣扇形的落叶。说是寺庙,实际上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残垣断壁,古朽不堪。铁马敲透宁静的时候,檐头上几茎干瘪的草随着哆嗦了几下。仿佛被惊吓到了。
  朗月和尚迟缓地伸直身子,抬起头来。一轮滚圆的落日红红地坠在峰尖上。一道带有野蒿、矢菊、泥土气息的风迎面扑来,他咳嗽一声,然后就觉得耳际的铁马声一点点远了、淡了。他的眼睛越过凸凹不平的围墙顶端,恰好目睹树林间冒出几缕淡淡雾岚缓缓汇向峰尖。落日迅速朝山峰背面滑下,满目烟林寒树,峰尖更见深沉。当他仰头极目,苍穹幽深倒悬如盖,无涯无际的墨蓝深处若断若连的星图似乎呼之欲出。他没有忘记在心头暗诵一声梵唱,接着隐约感到一片喜悦,在这个宁静深不可见的时刻。
  有鸟归巢,铁马再次叮当乱响。
  朗月和尚转身关了院门,再折身往禅房里走,就几步远的路程,他走得慢,还时不时停下来观察渐浓的暮色一分分吞去地上的苔痕,或侧耳倾听巢鸟扑翅的响动,而他迈步时却落地无声,丝毫没有扰乱清风的微妙变化。
  自从三十岁辞了苦竹寺方丈,隐居到这个偏僻的荒庙以来,花了十年功夫的打磨,朗月心头那团持续不化的烦躁之气才渐渐平息下来。俗世和他就只隔着一条斜斜歪歪的小路和一扇木板院门。院门晚闭朝开,但从来就没有一个香客进来过。他浑不在意,对置身这种日益澄澈的寂静之中,反而暗自欣然。风过,雨落,云散,山显,他有时也不禁怀疑走到这一步的必要性是不是已经荡然无存。
  禅房门触手呀的一声开了,进了门,亮灯,喝下半碗凉茶,朗月和尚接着从窗下乌黑的水缸里舀出半盆水来,然后解衣净身,洗手濯足。水凉幽幽的,是去山根取来的泉水。等用布拭干水迹,换上干净的衣服,于是倍觉通体清凉,他吁出一口浊气,盘腿坐上禅床。他听见屋外有轻微的响动,不是风,也不是兽,他若有所思,但没有站起身来出去看。只是盯着袅袅升腾的香烟转动目光,发现窗棂上已经印上了树枝投过来的阴影。
  月光引过来的树稍剪影窈窕婀娜。在台宁寺的这个平常的夜晚,铁马吟吟,牵引着树影一闪闪地婆娑舞动。
  他垂首趺坐,暗暗默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5119个经文文字引领着一道清凉之气进入五脏六腑。运息过一周天后,朗月才放松了身体姿势,平平躺下。黑暗让他感到平静踏实,虽然一切往事在此时都清晰地呈现眼前,包括苦竹寺讲经台上飘落的桃花瓣。那一天,朗月将挂在桃花树山的小女人救下来,看着她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洇出淡淡的红色,然后掩面踉跄离开后,才一整僧袍,斜穿桃花林径,向后山阴绕去。比起前山阳坡上的苦竹寺,座于后山阴的致虚观显得狭小而平静,观里的黄道长虽长于易数推演和卜卦测算,却深藏不露,在这一地藉藉无名。朗月和黄道长当年一度在山道上偶然邂逅,先寒暄,后闲谈,一席话毕,惺惺相惜之余竟成方外知交,常有往来。这般熟门熟路的,朗月径直踏进黄道长平素静坐调息的松风阁,只见阁中并无人影,惟几上青瓷瓶中一枝桃花开得灿烂鲜活,瓶下压着一笺,笺上两行流水般的墨迹,写的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朗月伸手按住一角,细细读罢,联想到这一路上的遭遇和心理,不禁暗暗称奇。
  一瓣桃花飘飘旋旋地落下,恰恰擦着朗月按在几上的掌背滑过。就在这一瞬间,花瓣的柔弱和细腻给朗月的肌肤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感受,他忍不住嘘了一口气,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揭去覆盖在他眼耳口鼻上的一层薄膜,感官突然就此变得明净清澈许多。他甚至看清了花瓣上丝丝缕缕的细纹,听到了道观外有一只蜜蜂嗡嗡地悬在半空。他折回身离去,在山阴道上,他双手合十面对蓝天,想要感谢佛主对他的点化。当他口诵佛号,打算下跪时,心头浮现的一张比桃花还要柔软的脸庞及时取代了惯常的大庄严相,令他倍感尴尬,并且膝头僵硬。
  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檐下的旧铁马突然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小和尚说: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听见禅房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苦竹寺一直香火旺盛,高僧辈出。年纪轻轻就做了方丈的朗月更是传奇,他顿悟出家的经历在口口相传中几乎被神话到了直追惠能六祖的境地。朗月自幼生活在乡间,十二岁的时候还在山前放羊。在那一个雾气轻漫的清晨,他赶着羊群出了自家柴门,正从村西头沿着直贯村子的土路向东走,刚听见一声大猪尖厉地嚎叫,就看见前方的横道里一前一后地飞窜出一头猪和一个人。猪身长而肥壮,蹄疾如颠,紧追而至的是村里的陶屠夫。他紫红着脸,一手前伸,五指张开,猛地一跃,尘土飞扬间当街按住大猪,随即掩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迅速突将出来,将一抹闪动的寒光送进猪的身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人哼恶音,猪声呜咽,血水迸射,尘埃未落,但那一层淡淡的雾霭恰在此时洞然散尽,此刻太阳刚刚跃出东山,大地一片光明,刚才畏缩成一团的羊群不约而同昂首引颈,齐声“咩咩”起来。少年一下子全明白了。他扔下手中的羊鞭,独自穿村远去,一气不歇地就上了山,推开了苦竹寺的大门。老方丈正在晨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本经念罢,见门槛外的放羊娃微微一笑,老方丈就知道他已经悟了,是真正的顿悟。老方丈收下他却不敢收他做徒弟,而是直接称呼他为师弟。又过了几年,就把方丈的位子传给了朗月。
  虽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桃花林救人之后,朗月很久都还在回想着那一幕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柔软感受。
  这一天,朗月照例登台讲经,说的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十四品:离相寂灭分》。正滔滔不绝,口吐莲花之际,清风拂面,顺势将讲经台侧那一片云霞粉蒸的桃花林中的一瓣桃花吹送过来,正正落在摊开的经文上。他伸手抹去,一行经文赫然跃入眼底:“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倏地心头猛然一震,耳边呜呜作响,放眼台下,空空荡荡的竟不见半个人影,满庭院铺陈的青石板都被白晃晃太阳烤裂了,裂纹中窜出一片纵横有序的蘑菇,或圆滚平滑,或瘦愣有角,而蘑菇顶上间露出油亮亮的圆斑……那天,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体内一股股左奔右突的真气拢住,轻一步重一步地被弟子扶回禅房。朗月半夜才清醒过来,独自在一盏青灯下脱去青绦玉色袈裟,换着普通僧服,趁夜离开苦竹寺而去。
  老和尚说:世相百音,皆由心生,最怕的就是突然转念一想……
  小和尚说:木门沉重地咿呀了一声,我还听到他们在说话。
  她来了,然后又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出现过。
  朗月从禅房里出来,接着敞开院门。站在迎风的石阶上,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门前那片今年才开辟的菜地上,新叶初展,太阳已经晒干了露水。通达外面的道路空空荡荡的,常年少人行走的山石路上布满了一丛丛的野草,随风起伏。朗月一般每隔一月才会出门化缘一次,或者更久,山寺清净而简朴,所需不多。他这时看到一个人手捧香烛,沿着土石路大步走上山来。朗月心里一动,转身折进寺院,不慌不忙地。
  “佛祖保佑。”那人先进了正殿,焚香烛,拜菩萨,然后才喜孜孜地转出来,在背后对面朝白果树和尚张口说道,一枚金黄的木叶从朗月手中滑下,落在脚前的草地上。和好多天抑或是好多年以前毫无征兆就出现的一样,一个人推开沉重的木门。他想问:“谁?”但现在他已经失去了那种超常的感应力,就连身后的人和他相隔多远距离也不能凭声音的高低来断定。他缓缓转身,一边顺其自然地听凭体内那一团灼热的东西涌上喉头,又砰然一声跌回到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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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老狼   精华:紫衣侯
【编者按】 长篇小说编辑   老狼:
选材独特,情节描绘非常细腻,结构别致,结尾更是出人意料。妙!精!


站长   紫衣侯:
生命总是那么从容不迫,不论今生还是前世,缓缓前行,讲叙一个与命运有关的故事。作品细腻精致,神采飘逸,充满一种悟的空灵与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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