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有些冰冷，虽然是大热天，我已经听出了母亲颤抖的音调，已经被沉重和痛苦所替代——
　　“你的舅舅没了，一个月前的事情。”
　　都一个月了，这讯息是来自遥远的南充，在一个我所熟悉却在生活的磨砺中已经模糊的地方，那些记忆却依然鲜活，虽然已经如陈年的黄历慢慢地沾上尘埃。我似乎又想起那个个子高大，“国”字脸，一笑起来就露出被香烟熏得发黑的两排牙齿的汉子。我的舅舅，他拿住两把镰刀，在石头的墙壁上凿下“毛主席万岁”五个工整的大字……
　　舅舅是母亲的兄弟姐妹中唯一上过初中的“高材生”，还写得一手好字，他是家里唯一的独子，也得到了外公追赶了四姨十几道田埂不准年幼的四姨和其他的姐妹再去上学的待遇，年幼的二姨也因为背舅舅玩的时候，一不小心被大狼狗咬伤，落下了一辈子反应痴呆的毛病……
　　母亲谈起这些的时候，还有些为姐妹感到不甘，然而眼神中对弟弟的爱，却是那般的深厚和真诚。
　　到这时才知道与舅舅天人相隔已经一个月了，我的大脑像被旱天雷击中一般，突然轰隆隆地直响，只是听见母亲在电话一头说：“你舅舅在帮别人盖房子的时候，突然倒下去……”
　　“后来就死了，是脑溢血。”
　　……
　　多年打工的舅舅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攒到一笔，然后盖起一栋楼房，只得仍然住在外公留下的石板老屋里，舅舅闲来无事的时候，就会拿起镰刀，在石壁上刻字，那些字在多年风雨的盘剥下，依然还保留着强劲的笔锋，也让我想起很多关于舅舅的记忆。
　　那年夏天，我大约还是七八岁，舅舅家的墙壁和屋檐上挂满了一串又一串的包谷（四川话，即是玉米），黄橙橙的，冰棱样。舅舅就召开一大帮子小孩子，然后排成一大圈，帮他麻包谷。舅舅还会在屋门前的小摊买来零食，对我们说只要谁麻搓一只包谷，就会奖励一袋零食。
　　到了夜晚，整个桥亭子村便是黑压压的一片，乘凉的时候，舅舅就提议大家来唱歌，一人一首，他先唱一首外婆教他的《孟姜女》，然后又唱从电视上学来的《十三不亲》，唱得正酣的时候，他还会拿起一双筷子敲碗弦作为伴奏。
　　到了大半夜，已经是繁星满天，舅舅也唱累了，喝了一口水，便点起一支烟抽了起来，舅妈立马骂道：“你个大烟鬼，一天不抽毒不死死你！”
　　舅舅没有理会，又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各个星座的传说，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蝈蝈的叫声，还有收音机的沙沙声……
　　那时候舅舅家只有一个女儿，他们很想要一个儿子，舅妈也一直喊我和她的侄儿为“娃儿”，逢场的时候，她会去舅婆家的理发店帮忙，有时还会给我和孩子们置新衣，我还记得其中的一件是深蓝色还印有白色椰子树的体恤。而舅妈出去了，舅舅就会招来哥们三四的打麻将，实在找不到人，就把小孩子凑到一堆，教孩子们玩，舅妈回来的时候还会骂舅舅带坏孩子，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搓上几盘。也正因为如此，小表弟还不到六岁的时候就能够和大人一起玩牌，非常聪明。
　　——小表弟的诞生，对于舅舅家来说无疑是一件幸运的大事。那时候计划生育管得严，舅舅和舅妈成了“超生游击队”，开始在街上的舅婆家躲避，后来又到了外县的丈母娘家，再后来更是躲到了成都，舅舅每天出去打零工，舅妈就摆起菜摊卖菜，周围的老太太喜欢上舅妈的能说会道，还把一些用不上的旧衣服送给舅妈。每当回首起那段日子，舅妈脸上都会洋溢着幸福的表情，至于后来为什么回到家徒四壁的老家，她没有说。
　　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是2009年的春节，那时的舅舅显得安静了许多，不打麻将，也不抽烟，手里抱着一个保温杯，笑起来依然是那样温和……
　　母亲说他在帮人盖房子的时候摔断了手，不久才痊愈，最近又被检查出了心脏病。舅舅也不再是往日的健谈，也筹划着自己家盖房子，毕竟女儿刚刚出嫁，儿子也一天天长大，他得为那个家着想。他就看着我姐姐的一对儿女在地坝上追逐打闹，然后微微地笑着，因为他成了“舅公”……
　　然而噩耗就在那一年传出，那一年的夏天。
　　在电话中，我本来想问母亲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个消息，甚至没有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然而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电话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开机了，我正在奔波在生活的路上，我也是“舅舅”了。
　　直到又一个三年过去，舅妈已经改嫁，另一个“舅舅”出现在我家，身材高大一些，不抽烟，还很和蔼……
　　而我也终于有时间仓促地写下这些文字，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在舅舅的坟头上摆一摆，只能有时候在梦里想起，那个石壁上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