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连英雄最后一个特点都满足了,悲剧色彩啊。他那晚的下楼,就像一场悲剧的最后一个长镜头,虽然我不能有幸成为观众。
其实,这并不是结尾。真正的悲剧结尾,慢慢地拉开了序幕。他回到美国后,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给他打电话,他在电话里笑得像个孩子。他不问我是谁,他只是礼貌地跟我说“很高兴认识你啊,银子”。每一次,他都会这样跟我说。这就是韶光,尽管患了老年痴呆,还是有着不同寻常的风度。这种礼貌,客气与疏离,让一直跟他不太熟的我莫名心酸。现在想来,我那时候应该趁机叫他一声韶光的,而不是每一次都急急地跟他说“外公!我是您的外孙女银子啊!你不记得我了吗!”因为,到后来,也许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要是我叫他一声韶光,他可能会问我“韶光又是谁呀”,我就可以告诉他“韶光就是您呀,我亲爱的外公!”……对韶光,我曾幻想过无数个如果,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
最大的悲剧,英雄垂垂老矣,自己把自己遗忘了。到去年,韶光在美国马里兰州去世。他回国时曾说过,希望能被安葬在故乡,起码,骨灰要回来。可惜,想必是没人记得他这个心愿了吧,他的老年痴呆症把家人拖得精疲力竭。就算是记得,也许也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因为这的确是一个浩大的工程。生前遗忘了自己,死后被人们遗忘,韶光并没有如革命烈士一般永垂不朽。但这不能改变他是一位英雄的事实,至少在我的心里,他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英雄。
如果韶光还在……看吧,我又不知不觉地说了如果。他会不会愿意给他的外孙女银子,也就是我,讲一下他的故事。也许,过程会像在看一场电影。我无法想象一个跟我有着如此血缘关系的人,会有着我无法想象的人生。这与时代有关吧,韶光走过的时代,都是风云诡谲。我们无法复制韶光走过的轨迹,因为短短几十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只是有人的故事,太多人想听罢了。
已经2016年了,说起韶光,我的外婆不再一脸沉痛,我的母亲不再眼眶泛红,我不做任何表示也不怕有人说我不孝了。韶光走了挺久了,虽然还没有久得让人忘掉他的名字。我问自己,等我有了孩子,我还会和他们说,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我的外公韶光在那里长眠吗?我想是不会的,逝者对孩子来说太陌生。韶光的名字,最后只能刻在我偶尔才得一见的墓碑上,在我需要祈求保佑时才想起。
我不知道我还要多久才忘了他,我的身体里留着他的血液,但我只是平庸之辈。他真的就如春日明媚的阳光,太耀眼。然而春天是会过去的,来年的韶光,不会是原来的那一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