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候，骑摩托车转过街角的那一瞬间，看见一朵木棉花啪嗒一声，掉落在肮脏的泥水里。
　　春天到了。这信号非常确切。我突然心中一颤，感到季节的孕育和萌动也是可以早早预知的。
　　年纪越大，对季节转换也增添了知天命的敏感。但对春天的那种靡费的活力也少了一些冲动。毕竟是老了，冷了，但也非寡淡，只是青橄榄的滋味品味了，醉人的酒也醉过了，不想再醉，重回那依稀朦胧，由着心底浑厚的莽撞。
　　年轻的时候，喜欢逛家乡的山坡和林地。我觉得那些开阔的山野，春天的滋味最是浓郁。随处一丛青草，路边的清水洼，急忙忙在灌木里开出来的各色野花，泛绿的树木枝条，枝条上鼓鼓的芽孢和绽开的浅绿色的叶子，山风里是各种花香和木叶的气味，让人的呼吸清新而又甜美。
　　那时我才二十来岁，孤独而又喜欢沉思，一个人整天在野外游荡，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眯缝着眼，看着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格外明媚的天空。天空有一颗金色的太阳，阳光灿烂辉煌地在眼前清晰勾勒沉寂的山丘，森林和河流。我看见更远处的山林和农舍，它们依靠着一道巨大的山梁，冒着温馨的早晨的炊烟。
　　那时候，我忘了自己喜欢沉思些什么事情，只知道自己读了不老少的书，脑子里旋动着几百上千的观念和意象，燃烧着思想的烽火。形象地说，我本人那时候就像一个火炬，烧在四季里，当然也烧在春天里。
　　然而，烧着也就烧着，并不能点燃四周。只是星火的招摇，并非想象的火炬，是青春的火热，而非理智的澄明，可轻易化为正确的行为。那时，谁会知道这些，谁会知道社会这么幽深奥妙，滞重宁默。火气慢慢冻结，辉光渐渐稀散，原是可以料定的宿命，可又有谁先知先觉，做了智者，去荒废火热的青春？
　　智者是需要冷的，冷板凳和冷静的理智。在那冷的空间，春天或许只剩下一副单调惨白的骨架，季节开始的数目字，画幅的油彩材料以及音符的旋律信号。或许他们没有诗意的迷狂，幻想的游走，以及痴迷和癫醉。
　　在他们那以规律支配的世界里，人生就像印好的一本书，可以随意地翻页，停留和观察。他们比季节更加殷勤地为时间切割，碎成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又组合成亿万光年，生命有趣的懵懂，变成了枯燥无味的分条缕析的智慧。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的生命会奔驰在什么路上，只是感觉我所拥有的并不仅仅只有一样两样，这种生存和那种生存，命运的选择和选择的命运，只觉得纷乱的可能都存在着，它们和我的内心一块儿纠结着、苦闷着、气郁着，仿佛将临的春天的躁动，密闭在冷寒的空气中。
　　那时，我是一株枯坐在时光里的小草，因为时节到了，而伸出了自己的叶子。风吹着这片视野中的荒芒，阳光和月光在我眼中每日每夜幻出这片山林坡地的印象，我知道自己处境的微渺，些些微渺惊讶和些些微渺的蹉跎，惊讶中含着思之不透的迷蒙，蹉跎中带着难以言表的痛苦，如此轻浅，轻浅而随风。
　　我不理解我看到的世界。我面前的世界不是用于理解的。它是日夜不息的洪涛供我浮游其上的，这洪涛来源于宇宙的深处，某个起点和始基，或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起点和始基，只是人的想象，希望有一个计算的0和1。
　　我浮游在这个没有深度和长度的洪涛里，不知不觉灌饱了其中的黄汤；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尾鱼，也知道自己没有一条船，在这个迷茫的水域，我更不可能成为一只鸟。我生活着，呼吸着，我便意识到自己属于这个世界，属于洪涛的一部分，我既属于天空，也属于大地，属于历史，也属于未来。生和死，在我的一生中，妥妥地对接得天衣无缝。
　　我不理解我存在的世界。它如此浩大，完全不受我的影响。它的独立和我的独立是等价的。它也不理解我，从它存在的那天起，它就开始完全漠视我了，对此我并不在意。因为我在不在意，它完全不在乎。它的整体投射在我视野之内的万物上，随着万物流转不停，漂浮不定，一睁眼，一刹那，它就堵住了我的门窗，透过一层薄薄的玻璃往里看，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肉体所在的位置，我只是在浮游而已。
　　我凌空俯身在这个空洞而又充满的世界上，既空虚又充实。我知道自己有个满意的身体存在着，感受到鲜活的生命清澈的呼吸，眼中的世界活泼生姿，繁复万千，却在这同时，又感到时光残酷的流逝，转忽间，生死相隔，呼唤不应，即便苦难也是生命的美好，感觉的物化立刻剥夺了生灵们的迷醉，从此，从此，翅膀断了，飞翔终止。
　　生的浮游千百倍好过死的浮游。生的哲学自然也好过死的哲学。而艺术仅仅是生的艺术，文学也仅仅是活的文学。我们浮游在我们的人生里，并不需要知道我们在浮游，也不需要浮游的哲学，仅仅知道每时每刻，我们都在这世界浮游，这本身就让人没有力气活下去，让人呼吸不畅，使人忧虑，当我们充实地感觉到这一点，知道人生空虚，也许我们才会在内心深处迸发出小宇宙的力量，带着生命的欢喜，享受这一场生命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