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霞红∙花红
　　“甜日子过起来总是快啊。”外婆时常眯起眼，这样叹着。
　　回想起那一天真是快。
　　那一天，是由早晨的霞光起头的，天边的霞，染得红红的。
　　门口台阶旁，经了一夜的雨，茶梅花也红了。
　　小艾牵着个男孩，站在台阶上。
　　两个年轻人儿，两个嫣红的笑。
　　俩人笑着，身后的风也笑了，笑着撒起欢，跑过一片艳艳的红。
　　“老外婆好。”
　　男孩开口，瞬时，风中吮了股烧糖丝的味儿，甜甜的热乎。
　　好一个甜得热乎的小伙呵。
　　外婆点头，不住咧起了缺了牙的笑，那一笑，直荡漾到头上几根白发，白发迎着风，似乎也在笑。
　　那一天好是忙呢。
　　多久没这样忙了？再一忙起来啊，便忙成了梆梆硬的牛肉，忙成了半生的毛豆了。
　　“哎呀啧啧，这还没烧透哟，我这就去再滚一下锅。”
　　“啧啧，这个烧过了时辰。”
　　“外婆不用忙了，我来。”
　　“我来我来，怎可以叫你下厨房呢，马上，马上就好。”
　　厨房又一片热乎了。
　　面条出锅了，面一出锅，糊成了一团，外婆不住“哎哟哟”着，又不住忙了。
　　手一忙，忙歪了酱油瓶子。
　　呼啦啦的水又忙起来，直忙湿了外婆的额头，额头上的水吧嗒流下来，外婆的眼中也湿了。
　　外婆眼中湿了，泛起了水汽，好似不小心打碎了花瓶的孩子委屈起来。
　　终于，忙到了一桌的菜，泛着水汽的菜。
　　男孩叫着“好吃。”
　　小艾也赞着“好吃。”
　　“爱吃就好啊。”
　　外婆叨着，眼中水汽闪烁起来，闪烁着，像极了夏天的水塘。
　　映着阳光的水塘。
　　窗外，正是午间的阳光，明媚得不见一丝影儿。
　　明媚的午间照进来，筷子忙了，忙着忙着，男孩的碗里移上了一座大山。
　　“哎呀，外婆，你要把他喂成个胖子啦。”
　　“真香，我要给外婆喂胖啦。”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啊，小伙子不怕多吃，长得壮壮的才好呐，再来一点。”外婆笑着，叨着，叨着，又笑着。
　　笑着，一不留神，就笑出了天上的晚霞。
　　一天又要离开了。
　　男孩站在台阶上，也要离开了。
　　身后，晚霞红红的，茶梅花也更红了。
　　又红成了一片，一片红映在男孩脸上，他迟疑一顿，将红脸儿凑了来。
　　他将脸儿凑来一刻，风吹来了。
　　风卷过了天上霞光，穿过台阶前那一丛茶梅花。
　　风穿过了茶梅花，一片红花瓣给吹落下来了。
　　一不留意地，给吹落下来了。
　　“那么，再见啦。”
　　男孩缩回脸，一点头道别了。
　　小艾“啊”地，猝然抬起了头。
　　她抬头，男孩的背影已经没入一片天地间了，天地间涂满了红晕。
　　台阶前，茶梅花起伏着，有晚风簌簌地撩过耳垂。
　　耳垂有些暖，暖暖的，像是有低语擦过。
　　耳垂边，有低语声。
　　“你这个傻瓜啊，刚才他把脸嗞上来，是要你亲他呢。”
　　是外婆的低语声。
　　外婆倚在门边，脸上漫漫的笑纹，笑纹迎着天，每一道便染上了红。
　　皱纹一染了红，也成了少女一样的颜色了。
　　四、别离
　　没有什么大别离
　　只是那个午后，屋外有一些薄雾的午后，车来了。
　　接走外婆的车来了。
　　“哎，到了，这么早就到了。”
　　外婆探头听着，收拾起来了。
　　屋子上下，那几件碎花衣衫收走了。
　　大蒲扇收走了。
　　那个午后，小艾歪过头，头一次那样慢地瞧着碎花衣衫，才觉着衣衫上的碎花个个的都那样可爱。
　　好像花儿将落了，她才偷瞄了一眼，却只有匆匆的份了。
　　这大蒲扇又扇了多少年？
　　小艾看着，看着，才觉着每一处痕迹，都好像散着清香，怎么也闻不够了。
　　“对了，小艾，还有我那个枕头呢。”
　　“噢，是呢。”
　　房间里，还躺着外婆的荞麦枕头，外婆走到哪儿、都爱带着的荞麦枕头。
　　小艾抱起了荞麦枕，抱在了怀里。
　　枕上，一根发丝滑到了手背上。
　　半白的发丝，滑在手背上，痒痒的。好像某一个蝉吱吱叫嚷的夜晚，手背摩挲上了发丝，也是这样痒痒的。
　　好像，那时的发丝是黑的。
　　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夜晚了。
　　“枕头就塞在这包里吧，小艾啊。”
　　外婆催起来。
　　“噢，好的，我来。”
　　台阶下，门外的司机也催起来。
　　“自己在家里照顾些自己啊。”
　　“嗯，我会的，外婆放心。”
　　“这一下我放心着呢，那个小伙儿不错啊，整天笑呵呵的，很热乎。”
　　外婆站在了台阶下，她蹒跚着，蹒跚到了车门边。
　　她的脚边，还是那从茶梅花。
　　这几天，落了几阵雨，刮了几阵风，花儿一一黑下去了，败落了。
　　是秋来了。
　　秋来了，风凉了。
　　前几日，外婆着了凉风，害了头疼，头疼得躺了一整天。
　　躺了一整天，外婆的脸也蜡黄下去了。
　　秋来了，真的是老了。
　　“明年夏天，看我可是老得能走动了，要还能走动，我就再来这里过一阵。”
　　外婆坐在了车里了，车门关了。
　　外婆招手，咧开了笑。
　　隔了车窗，笑显得老态了起来。
　　还是那个缺了颗牙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