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子

　　又是个午后，阳光下漫是飞尘。
　　外婆盖好余剩下的粥，抱起自己的荞麦枕，又往小房的地板上困起了瞌睡。
　　这一瞌睡，又该是好长好长的一个下午了。
　　小艾，她钟爱的外孙女又在外头的一个下午。
　　一个外头大太阳的下午。
　　大太阳关在外头，却和屋内无关。
　　地板自个儿凉着，荞麦枕也自个儿凉着。
　　似乎每样东西都有自个儿的冷热，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好日子呢。
　　“都有自个儿的好日子过呢。”外婆摇起蒲扇，哼哼嘀咕，“又一个日子要过去了，今天几号了？”
　　厅里，钟听见了她的问话，响了起来。当的一下，是一点了。
　　“不留意又到下午了呢。”
　　人一老，日子溜起来就没个影儿了。
　　前一刻还捧在怀里的儿子忙起来了，嘴沾着糖粒儿似的黏在身后的姑娘也忙起来了。又一眨眼睛，还在牙牙学着话讨起一包虾条的外孙女小艾也跟着忙了。
　　眼前的日子，又是无比的慢，大把大把的搁在荞麦枕上。
　　一阵瞌睡，又一阵瞌睡过去了，却还没挨到钟敲响，太阳西斜，小艾回来。
　　日子真是长呵，长长的，好像一世也磨不完了。
　　“我来这儿多少天了？”
　　外婆起了身，佝在茶几边，模起了那本老旧的日历。
　　日历上满是指印，不知给摸过多少遍了，没法子，不摸这东西，日子就更摸不着影了，摸不着了日子，人也就呆了。
　　日历果然是个好东西呵，摸着摸着，门响了，小艾回来了，脸上还留着一股红灿灿的笑。
　　太阳朝西斜了，云又红起来了。
　　太阳一朝了西，云一红，屋子里也就静得不那么怕人了。钟也走得快了。
　　钟一快，天一黑，小艾她妈妈也就回来了，屋子里，就更不心焦了。
　　就算是这一刻时间，也是颇为美好了。
　　外婆会瞧着小艾走过来，拿起一串细银链子。
　　“簌”，链子落地了，落地的声音也是这样好听呢，好像是春风一来，河面裂开了冰，鱼儿咕咕钻出来了。
　　“哎呀。”小艾哎了一声。
　　“啧啧，掉地上了。”椅子上的外婆弯下腰去，链子却给小艾抢先拾起来了。
　　弯腰拾链子的外孙女，出落的越发好看了。
　　每一年见，都变得更好看了。
　　日子真是个好东西呵，让她这小猴儿似的外孙女越发好看了。
　　抬头一瞅见镜子，日子又多么坏啊，让她这老丑的人越发老丑了。
　　“我自己来拾就好啦。”小艾笑着，碰起手链子，脚步又远了。
　　“哎，今天是几号啊？”外婆徒劳地翻着台历，老花的眼徒劳地寻着上面的日子，好一片密密麻麻的日子。
　　桌上的手机震了。桌前的小艾低下了头，人一低头，就又忙了。
　　“二十一号。”人一忙，嘴儿也懒了。
　　屋子又静了。
　　斜进窗来的日头都静了。
　　“今儿阴历是七月的多少号？”
　　一缕日头红红的，停在了日历上某个日子间。
　　“火烧霞，热死人呢。”外婆指甲黄黄的，随同着红红日光，抚摸着那些个日子，似乎想捉住些什么。
　　“小艾，你晓得今儿阴历是七月的多少号么？”
　　小艾忙着，手机屏上忙着划过一行行的恋爱，嫣红色的恋爱，跟窗外红霞一个色调了。
　　指尖一顿，那一行容不得打搅的恋爱，就呼啦抖上了个瞪眼生气的脸儿了。
　　小艾也瞪眼了，她头一抬，丢下了一句“行了外婆，现在这年代，还有谁去关心什么阴历？”
　　转身朝房间走了。
　　这一下，屋子里无比的静了。
　　外婆徒劳地划动着指头，寻着日子，徒劳地寻着日子。
　　这又快又慢的日子，又好又坏的日子，过着过着，还真给人过丢了。

　　二、谎

　　小艾有两个童年，一个是外婆口中的，一个是母亲口中的。
　　“你小时候啊，一回发高烧，烧得老吓人了。这后来，脑子就呆呆的了，你小时候啊，什么都不晓得，做什么都比人家慢。”
　　舞动着星光的夜晚，星光是难得一回的灿烂。
　　荞麦枕的香也难得这样的浓。
　　荞麦枕上，是外婆的笑，她的笑那样的开。
　　缺了颗牙的嘴里，咧开了一池的怜爱。
　　“你小时候啊，上幼儿园，那些老师都心黑着呢，她们看你笨笨的，什么也不晓得，就欺负你呢。有一回子，我去接你，刚刚好看到其他小孩手里都拿着个面包在吃，就你坐在角落里，手上连面包油都没有啊，好是可怜。那时候，我就气不过，当场子把那老师说得狠了，把你往身上一背，接回到了家里。回家里的路上啊，我买了你喜欢吃的虾条，呵，那时候你不晓得多高兴呢，一下了吃了好几包，哎哟，那时候真是苦得可怜啊。”
　　外婆开合着缺了牙的嘴，抚摸起小艾的头顶，一双老眼中，落满了星光。
　　“小时候有这样的事情？”
　　小艾迷惘了。
　　迷惘得歪过了头，像个猫蜷在了床沿。
　　一只寻不见了回忆的猫。
　　头顶上，是外婆的手掌，手掌变大了，有力了。
　　一只有力的手掌，解救过她的大手掌。
　　台灯下，蚊虫一只、两只，嗡嗡的，绕到了耳边来。
　　“还好，没料到啊，我的小艾一长大了，就全变好了呵，变得比其他随便一个孩子都聪明，都出息了。”
　　外婆又笑了，缺了颗门牙的笑，像极了换牙的大孩子。
　　一个守护着小艾的大孩子。
　　小艾听着，嗯着。
　　那段记忆真是远啊，她想着，缩小了身子，猫儿一样枕在了那只大手掌下。
　　那段记忆确实太远了。
　　即使落了雨的路上，小艾还是这样想着。
　　落了雨的路上，那一日，还飘了些花。
　　隔了花和雨，路窄了，窄得只容下了两个人，那一日，只容下了小艾和母亲。
　　还有一把伞，爬满了猫的伞。
　　结着粉色领结的猫，弯着长长睫毛的猫。
　　“你小时候不知有多乖巧了，比别的小孩都聪明，学什么一学就会。那时候，我最喜欢去家长会了，每次去家长会，都听到老师表扬你。”母亲说。
　　“可是外婆明明说我⋯⋯”
　　“她又在瞎编了？别信她说的，你想想，她每回说的，都串不上啊。”
　　雨密了，路旁那些白的花、绿的树全都远了，同那晚的星光一起远了。
　　一声更远的汽笛下，全驶远了。
　　“你小时候啊，你爸爸妈妈都厂里忙，整天不见人，又没有幼儿园照顾你。幸好有我在，你那时候哦，那一点点大，我到哪儿都抱着你，整天不离身哟⋯⋯”
　　又一个夜晚，连月亮都迷糊在云里的夜晚。
　　又是嗡嗡声，一只蚊虫，两只蚊虫飞到了耳边。
　　灯光旁，外婆又咧开满嘴的怜爱。
　　缺了牙的洞黑的，里面滚着怜爱，怜爱也是黑的。
　　黑黑的，不见个底。
　　外婆又伸出了手，盖向头顶的手干瘦的，像是巫婆的手。
　　一只施法来改变记忆的手。
　　“好了，我要去看书了。”
　　小艾一扭头，躲开了。
　　“哦，你还要看书学习啊。”
　　外婆伸在空中的手，抓住了一把凉风。
　　咧在嘴边的笑，也漏进了凉风。
　　一声“哎”不轻不重，浮在凉风里，没了落处似的。
　　四面而来的凉风里，外婆的笑给吹得没影儿了。
　　她望着窗，眼前是几根白发，随风浮动。
　　“快立秋了，这风一天天的凉了。”外婆自言自语地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