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侧身天地心茫然
　　风呼呼地刮在脸上肆意地吹。
　　任头发被风吹散打乱，脸颊生冷，这等纷发披飞的凌乱模样，却在心里给他平添了一股快意，因为这正好相合着眼下他凌乱无解的心境。
　　举着竹杖，他冲着风来的方向长喝一声。他很想让他的这声呼啸穿透四周的远山回荡在这近谷的山林，奈何眼下他体虚气短，他蓦地意识到自己也许正在末路上。
　　走在末路上，而他非英雄。
　　安放不了所爱的人，不能守护一颗初心。阿茂，也许是死了吧，而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已随着她一道，沉沉地死去了。
　　所有繁华，不必了，他已看尽。此时一无所有，心中倒也畅快。他深一脚浅一脚，怀着一肚子的醍醐心事，一直漫无目的地向前挪着步子，不觉来到这条水边。
　　这一条水不宽，但蜿蜒流长，最终汇入了秦淮河。他知道这条水叫忘川，如果见了这忘川水，能让他忘掉那些物是人非多好，可他偏忘不掉，还愈来愈清晰地重又记起了阿茂，记起了新安公主，他的肚子开始急迫地咕咕叫饿，干粮和水都没有了，他口中干渴，他想吃点什么，他还想喝点数什么，种种不堪就这样杀将回来。
　　他将竹杖丢开，朝忘川一路踉跄跑去，扑在水边掬着手狂饮解渴，然后才又慢慢濯足，抚发，往水里定目看去，只见那水中人白衣飞飘，虽形销神峻，胡茬浸生，却难掩仍旧是人们眼中玉树临风的美潘安一个。
　　他风度标世。
　　风度标世又如何？
　　若非这副臭皮囊，被新安公主无端地生出迷恋，阿茂又无端地被一纸休书逐走后音讯全无，他又何来无边烦忧？
　　他仍要走，至于走多远，他不屑去想。他觉着自己轻飘飘像片羽毛，可在这广阔天地中漫无目的地随意游荡，直到他什么也不再想，什么也不能想。
　　当然，如果此刻能吃点什么，他将有些力气。
　　而如果，此刻他像羽毛一样侧身天地间随空气漂散，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世间，也一样是他的所期。

　　 二 茶映毫盏空味转
　　他的面前，竟出现一个饱满鲜嫩的青红桃子。
　　他早已饿极，下力猛咬一口，果肉脆白晶润，甘美非常，桃子的美味即刻为他所享。但桃子进腹，他的肚子却仍是空空，那桃子吃了跟没吃的感觉竟是一样，饿使他气馁，他无望地张着嘴喘气，像一条倒在了岸上的将死之鱼。
　　耳边听到山谷飘来悠长的短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传来的歌唱中气盈足，隐约能听出一些建康南地的尾韵。他心念着食那桃子，他只希望在饿死之前听到一句”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也算善终了，而他终于没听到，这对他而言到底可算个遗憾吧。
　　幻想，幻听；长长的静寂中，一切皆幻空。
　　山野的风，自在地吹。冷寂中，隐隐透出早春讯号。
　　阿姊，他醒了。一个身影从眼前跳过。
　　他睁大眼，迎上一束目光，他以为那是水边的阳光，照得他一下竟睁开不开眼。他只好再闭上眼睛。
　　阿茂幽怨的目光像一柄剑，让他的心止不住滴血。
　　而新安公主那微微吊梢的眼角其实也是带着许多温柔的，只是他觉得那温柔却似一把温柔刀，他在那把温柔刀下，敢爱而不敢恨，敢怒而不敢言。他如困兽犹斗，黑暗中与自己的真实一次次对抗。
　　他重又睁开眼，那目光却不见了，只有一个单薄的墨绿衫的背影伏在一张案前，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半，剩下的披在后背，这是个年轻姑娘的住处。他腾跃起身要下地。
　　小夭，给他喂桃仁芡实，还有咱们刚打的红豆糕。
　　小夭十二三岁的样子，着白裙粉衫，还身形尚小，她听着阿姊的吩咐，将吃食端来递到他嘴边，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如此狼狈相，一接过就狼吞虎咽起来，小夭手掩着嘴，溜着眼偷偷用眼打量他，一副又好奇又想笑的样子。
　　有何好笑？他不自主地上下来一番整肃衣袖，他是士人，虽然他现在处境不尴不尬，但士有士相，他刚想着要端整好仪容，不防一个急嗝将他噎在那里，幸而尴尬间一杯芬香的竹叶茶已放轩在他手心上。他感激地接过，呵气轻吹一口，方啜饮而尽，一杯下去，果真神清气爽不少，他觉得这回自己才算又了活过来！将那茶汤喝光后他习惯于将茶盏放于手间细细把看，不意那绿衫的姑娘这时却从他手间一把将杯盏夺走，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远远丢了一句话冲着他问，还喝无？
　　他还想再喝呢，可被一个年轻女子以这般态度对待，他还从没有过。他觉得这位绿衫的姑娘和她递来的那盏清茶一样，明明看到了有冒着温度的热气在茶盏上飘，可手触上那杯盏的外层去却是冷手的，自己眼下是这样一个失魂落魄的情形，他难道还能要求人家如何如何礼待他才对么，他明白现在自己寄住人家这里，并且她们还救了他，即使对自己无礼，他也得感谢人家才对，更何况那夺茶盏的女子并非是无礼，只是对他散散淡淡而已。风雅如他，见惯了女人们对他的抬爱与追捧，再比较这绿衫女子举止间那种视他为空气一样的淡然，使得他一时竟没了存在感，绿衫女子的这一种藏在平淡中的冷冷的傲娇态度击中了他，这却为何，他心中就这样袭来一阵空落落的感觉。

　　 三 谁将巧思变天真
　　他走过去，那绿衫女子在案前忙着做她的活计，她在用一块棉布将一个个洗净的砚台揩试干净装在砚匣里。一见砚台，他不自觉地两眼发亮，两手发痒，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已三个月不动笔墨了，在避世云游的这些日子里，他已不再着力运腕，现在一见到这些砚，他恨不得立时就挥毫泼墨。
　　问姑娘，您这里能否行个方便用此砚磨墨书写作字？他是客，主人不会忍心让他这个客连写个字都不许的吧。
　　姑娘不做答，继续低头忙着她的事，停了一会，她才抬起头问，你，原是小圣王献之？
　　小圣是对老圣而言的，书法二王父子同有圣称，老圣王羲之不光自己在书法造诣上独步天下，还带上了他这个儿子。
　　他好奇，他们本素昧平生，她又怎知他的名号？
　　姑娘似乎明白他的心思，用手一指那竹杖上面刻着的名字，你是谁，不是写在这里的么？
　　他恍然点头一笑，取过那竹杖，上下挥舞两下，而后从杖油洞的中心处竟旋出一枝毛笔来，这样的小机关让小夭觉得很是稀罕，小夭看得两眼不眨一下，在小夭眼里他就像天外来客。
　　润笔，研磨，握杆，提腕，待下笔时他忽然迟疑了，写个什么字好？向前望去，门前的桃树刚露新叶，他定力一挥，落笔。
　　三人都屏息，看着他右手着力，这手修长，温润，写出来的虽仅是廖廖数笔，却已见那横平竖起已如簪花的美女，在纸上款款轻舞起来。
　　此见即妙手，此人又岂非妙人儿。
　　等等，停一下！绿衫姑娘突然叫住，她一个莲步旋出门外，又迅疾从门外进来，她将一片桃叶摆放在刚才献之停住处，然后示意献之继续。
　　以叶为字，倒是新奇，但这女子却是难得，因为显然她已猜到了他要如何写这字的下一笔，可算心有灵犀了。这种灵犀甚合他意，也使得他忽感欣喜若狂，霎时激情如万马奔腾而来，顺着那片桃叶天然的一撇，他写成了一个“桃”字。桃中有叶，字中见真，真乃天作之合也！
　　他王献之，从这一个“桃”’字中，竟忽然起了顿悟，他想到自己的逃，他逃避，他逃婚，却终究逃不掉自己的真心，而从这个带叶的桃字里，他看到了真，看到了新绿，看到了自己的生命还有这么鲜嫩的色泽，这个带叶的桃字，真是他从来没有写过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