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月湖水清,是赵承澜回乡省亲的日子,家家春鸟啼得酥了街,软了巷。
赵承澜在济南府里仓司的任上已有了五六年的光阴,济南府的百姓说起这位监司都是充满溢美之词:德义有闻,清慎明着,恪勤匪懈。
一头青驴,一支玉笛,一身白衣,赵承澜和往年省亲一样,不带奴仆随从,一人轻装,神情慵慵的坐在驴背上,也不催那青驴,由着它驮着自己,慢悠慢悠地在二月绿意刚刚柔润起来的道上,不徐不急的走着。一路的行人,看他,他也看行人;他此时做了别人眼里的风景,别人也做了他眼里的风景;他在风景里看风景,风景里他也是别人的风景。
为官六年,一年前的那个时候,他突然想载酒浮舟去,随波任去留。万丈红尘,这样的生活,岂不快哉?那是济南刺史王大人听说当今郓国公主的舅父欲在济南买宅休养天年,王大人便连下几道谕令要他务必重新按收获丰歉而籴粜食粮,按财产多少而征收免役钱。言下之意,就是对济南这块地皮搜刮搜刮,有油的水也不要让它流走。赵承澜当然不与之为伍,连夜里谏言,第二早上出了刺史府时,嗓子都哑了。尽管,最后王大人并没有再下同样的谕令,但是每天都有人送钱去刺史府。三个月后,济南府州的城西那里平地高楼起,极其豪华奢侈的一座府院刺得他眼里的阳光,碎成金子。
各司、各掌事的都纷纷的称赞那府院如何如何,赵承澜却皱着眉头,未表只字。王刺史瞅着心中大为不快,是夜里的酒宴也没差人请赵承澜。
前日,王刺史一并准了赵承澜省亲长假的时候,他那时一念之间的想法又浮在了脑间。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效外,林花轻盈若羽的被风吹落在正长的绿草里,但赵承澜却能听见那花落的声音。
春水如玉,柳枝舒展的湖边,身着水绿色衣裳的小姑娘在唱歌。赵承澜听她唱:
君子万年,愿尔景福。
君子万年,愿尔昭明。
昭明有融,愿尔高朗。
愿尔嘉告,天被尔禄。
君子万年,永锡祚胤。
君子万年,福寿既同。
君子万年,室家之壸。
(注:祝君长寿万万岁,愿你大福永不休。
祝君长寿万万岁,愿你光明大智慧。
光明智慧照四方,愿你高明好结局。
愿你万年长昌盛,天赐福禄多如林。
祝君长寿万万岁,祝你子孙大福庆。
祝君长寿万万岁,福寿绵长岁岁同。
祝君长寿万万岁,家室光大幸福长。)
下了青驴,赵承澜也不说话,取了腰间的玉笛横在唇边,为小姑娘伴起奏来。
一曲而终,小姑娘恭恭敬敬的向他躬身揖礼道,今日是大人悬弧之辰,梦儿祝大人身体康泰,福寿绵绵。
赵承澜饶有趣味的回他,梦儿丫头不必多礼。想来今日也是丫头八岁生辰,莫不是趁着生辰脱了胎换了骨,有规有距起来了。
欧阳梦儿一听,恢复平常的性儿来,嘻嘻笑道,大人,若说起规距,您是不是应该赠我个生辰礼物?您长辈,我是小辈,虽说是同一天生辰,但是长辈的要不给小辈送个厚礼,就真不合规距了。
赵承澜早有准备,他离开济南府的时候,来送行的人里偏偏少了欧阳丫头,他就知道这丫头保不准在半路上做出“劫匪”的勾当来。果然,才出了城门,就正在被拦路打劫。
他招手让欧阳梦儿过来,悄声说了几句话,梦儿便兴高采烈,喜形于色的说道,这个礼物,我可喜欢得紧啊。
她笑开了颜,再拜了拜赵承澜,便看着他又坐回那头青驴背上,不紧不快的离开。那身影岸然,依旧清华。
恍如三年前。
2
欧阳家虽然在济南府算不上大门大户,但世代酿酒营生,欧阳梦儿听三姑六婆七婶八姨们说道,她爷爷有次因为客人嫌他酿的酒难喝,一气之下跑到酒窖搬出所有的酒,在院子里摆了个整整齐齐,然后拿了把斧子狠狠的砸了过去,三姑六婆七婶八姨们说那时候到哪儿都是酒的味道似的,好几天都淡不下去,老太爷索性把那些没有砸到的酒往自个儿肚子里灌,这老太爷是个风雅的人,之前中过秀才,满腹的诗气这会儿全是酒气,他拎了一罐酒坐在自家院子里那棵梨花树下边吟着什么“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边用着说书先生里的那些个大侠喝酒的气势灌着自家酿的酒。虽然那是晚上,而且他也不青春,也不需要还乡。
那晚,他做了个梦,梦见梨花树光滑滑的枝桠上,坐着一个蛾眉婉转的女童,那女童冲他一笑,梨花树突然就开满了花。
他是被一阵浅浅的醇香熏醒的,那浅浅的醇香若有若无,细嗅起来是酒香,却没有酒的烈灼人,是种淡淡的梨花溶进酒里的香味。他如醍醐灌顶,似春风拂过一样大叫起来,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软榻之上,欧阳老爷告诉他,他已经昏睡了七天七夜,连自家孙女出世都错过了。
梦儿。他给孙女取名欧阳梦儿。他摇摇晃晃的走到院落里,因为没有他的吩咐,欧阳老爷也不敢擅自把那些残存的酒罐子收拾,才二月的光景,院落里的梨花居然提前一个月开了,有风吹去,落英纷纷飘进残留的酒里,然后醉了酒的花香又被风吹过来。
梨花酿。就在欧阳梦儿出世的这天,成了欧阳家酒坊的招牌,五年后已名满天下。
花枝招展,梨花吐艳,欧阳梦儿在梨树间伸了个懒腰,习了半天的字,她趁着没人留意,溜到这一片梨园里,欧阳梨花酿怎能没有梨花?这梨花园是祖父倾家荡产买的地,然后种植了这些梨树,眼下刚好是三月中旬,花开得灿烂,天气也正好。她又闭上眼,仰靠在花枝上,任花香鸟语把她的心情缠绵成一树一树的美梦。
这是正常的情形。不过,却与欧阳梦儿的正常情形大相径庭。
因为如平日里一样,远远的就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她无奈的耸了耸肩,正准备从树上爬下来,发现不是母亲,也不是秀姑畅叫扬疾找她来了,而是一阵官兵。
她认得那些官兵,是刺史府的官兵,每年每月那些官兵都会奉刺史之令来欧阳家的酒坊里取走好些酒,她父亲和祖父从不敢吭声。她缩在茂盛的花枝里,听一个人说,这块地是个风水宝地啊,国舅大人看了想必是极喜欢的。
另个人附和,是,是,是,咱回了大人吧,就用这块地。
欧阳梦儿对着那群官兵的背影啐道,坏蛋!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祖父对着抢走地契的官兵骂着的时候,欧阳梦儿突然噗扑一声笑了出来,她想,李广也不管这贪官污吏啊,再说这些官兵也不是什么匈奴,她这是梨园,不是东西走向的阴山啊。李广要是在,也拿这些人没有啥子用吧。
结果,她被祖父狠狠的瞪了一眼。她正要回祖父一个大逆不道的眼神,一抬头,她看到了赵承澜。
一头青驴,一支玉笛,一身白衣。
赵承澜和夫人商量着,把这些年的奉禄凑了个整数,五百两银子。他拿着银子来到欧阳家,对欧阳老太爷只说句简单的话,百姓苦。
欧阳老太爷执拗的不收那银子,但赵承澜更执拗,他站在院落中间,身影岸然清华。
欧阳梦儿时常跑去老梨园,虽然如今那里已然是一座繁华的大院。
她还在,梨园不在。
时过,境迁。二月春风似剪刀,凉薄的把空气撕了一个裂口,寒冷的风吹过来,她才惊觉,又在这里站了半天,临行前赵大人的话还在耳廊里回响,她的眼睛明亮了起来。
3
二月十四日。
未时,赵承澜回到了自家的宅院。
亥时,州府快马急书送来,夫人关切他,他却极其淡然的笑笑,说,张国舅府走水了。
夫人见他脸色陶然自若,知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便嫣然的笑着递给他一个锦盒,说,你的生日礼物。
赵承澜打开锦盒,一串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