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卡拉OK出来，已经是深夜了。我喝了很多的白酒和啤酒，觉得自己整个肚子都在不停地冒泡。路，很离奇，左右摇晃，带转弯的，似乎很熟悉。我急着回家，唱着最流行的小调，那月光像白化病人的皮肤，一块一块地趴在地面上，让人觉得十分可疑。四周围死静死静的，路边生长着很高的水杉，松针般的叶，毛茸茸的，看上去鬼兮鬼兮的。树下面到处都是垃圾杂物，时不时也漫到路上，被行人踩得一片狼藉，我要很小心才敢黑灯瞎火地走过去。
　　朋友拐疯子早走了，小李为他叫了一辆救护车，不能喝，还死撑。估计没事。我一路想，要是他喝死了，谁该负责？我们都是他的好朋友，只是回家的路不同而已，所以不能结伴。我喝了半瓶四特酒，还有无数啤酒，它们现在在我的脑子里打转，彼此碰得嘣嘣响。我和酒店的小姐唱了凌晨四点钟的一首歌，宣告结束，我迷迷糊糊地搂着小姐的腰不肯撒手，可还是无力地被她掰开了。她紧紧地抱着我的大脑袋狠狠地吻了一下，现在，我的嘴唇在生疼。
　　活着就是醉生梦死。我边走边总结自己的生活，大概作了最终的总结，像无数的废话一样完美，我觉得我整个身体都松了，感到了尿意，像一条暗泉一样突突往上涌来。我像一条驴一样，把那家伙放入浓密的夜色中，假如眼前是一座神秘的森林，那我正在为其制造悦耳动听的泉水叮咚。
　　夜晚的路仿佛是走不完的，尤其是深夜四点钟的漆黑路，它比我要胆怯十分。它躲避着月光，消隐于山的坡道，溶入雾里，以一路的乱石作为试探的回报。我抄了记忆中的小路，从而迷失在自己的记忆中，那里有熟悉的轮廓，但这印象很不确定。在醉意中，我仿佛丧失了恐惧感，我只是担心自己会滑跌到某个小坑里，想象自己躺在床上睡觉的样子，在那些枯枝败叶中翻身，昏睡，被露水覆盖。
　　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突然，我看见一条黑影，形状像小说中描绘的那样飘飘忽忽，很细长，瘦弱的人形。不过是白雾在夜里的变形，我安慰自己。我的脚现在除了摇摆之外，它们还添上了麻木和微颤。我站住了，窥测了一下路的方向，前面经过了几个岔道，我细细盘算。但是，那条白雾发出了嘘嘘的声音，这使我全身都开始发麻，从地面通过我的脚漫上来的麻木感不管怎么说都有一种类似于电流通过的感觉。
　　我蹲下来，伸手在地上摸索，摸到了一个冷乎乎的东西，还会动，这给我又一次电击，来自内心。一只癞蛤蟆，我靠！这倒霉劲，酒醒了差不多一大半。它慢慢地在暗淡的月光下爬动，显然，也受了点刺激，它往路边去了，我盯了它好大一会儿，为了忘掉那条白雾的存在。
　　我重新抬起头，白雾就站在我的面前。它说话了，口齿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晰，仿佛一下离得我很远，一下贴着我的鼻尖。“小子，活得不赖啊！酒海肉林，人生之乐，很好，很好。”“我上辈子就没这么活过，我那时是个穷混混，一辈子做劳模，最后，过劳而死，死时，身上盖了一张挖水库比赛的大奖状，算是死得光荣。”
　　“那你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很惨？”我晕乎乎地和他答话，心想，这鬼话毕竟是鬼话，在他未动手之前，我就当是自言自语好了。“我还没有死，你看见的我只是你自己的前世，你前世在挖水库吃苦，今世，你赶上了好时候，学会了放纵。”“这怎么可能，别吓唬我了，我怎么会有前世，根本不可信，我的前世也许是个大富翁。呵呵，别拿鬼话来蒙人，你觉得我醉了，以为好欺负，岂知我还清醒着，那只癞蛤蟆给我提了个醒。”
　　这时，那个白鬼扭动着身子，向我探出上面那个仿佛圆圆的东西，中间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一左一右飘来两屡雾气，好像他的两条空虚的手臂，但是，但是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僵住了，几乎屏住了呼吸。我不能说出任何话来，也无暇考虑这白鬼现在的动机，总之，我仿佛觉得自己也是鬼了，至少，是鬼的一部分。只有那酒的后劲，绵绵不绝地提醒我，通过鼻子的充满酒气的呼吸感觉提醒我，我还活着。
　　夜是那样地深，所以，我觉得那样深的夜晚到底是离着所谓的阴间很近的，我想起了我的朋友，他们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享受着愉快的睡眠，房间里的空气有着温暖的家的气味，门安静地关上了，院子也沉沉地在虫鸣的唤声中被镀着古旧的月光，这一切的景象就像一个巨大的被定格的尘世画面，从我的记忆中如一副永恒的棺木所装殓的遗迹，静静地滑来，然后又消失。
　　我不是鬼，我是一个存在。不知怎么的，我仿佛凭着酒胆，一种酒气所纠结的本能的力量在黑夜的路上狂乱地挥舞起手臂来，这种虚张声势持续不了多久，我看见，一轮明月正缓缓地浸入了云团中，天空霎时黯淡下来，就像一种警告似的，我前面的路立刻黑得像一片幽冥的海洋。我的心就像一个巨大的酒桶被打烂了，那种红色和白色的液体混合起来，将我完全淹没，我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倒在了路的中央，那样子十分难看，我仰天躺着，天空微微发亮，四周的风突然奔来，几乎没有任何预感地将我的衣服吹得呼呼响，而那个白鬼也不知什么时候跑走了，带走了我部分的灵魂，而用一种胆怯来替换了。
　　不知道初秋的黎明是何时来临的，天空像一个熟鸡蛋似地被慢慢剥了壳，露出煮熟的蛋白来。我醒了，只仿佛一梦而逝，面前是一片葱郁的树林，树叶在晨风中慢慢晃动，闪着露光。我感觉自己的头很大，很痛，而迎面的风是一种刺激，一种清醒，证明着我的今日以及明天是很踏实的。我从铺陈的落叶上坐起来，拍了拍屁股，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