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卫东两手空空地走到竹园镇的时候,暮色好象预备偷袭他的敌人,已经悄悄地从他身后掩映过来。他今天跑的路可不近,翻了三架山,趟了两条河,走访了上百户人家,一无所获。他经常在山区跑,养成了一个好习惯,走村串户,总是由远及近,黄昏时分准能赶到安全的住宿所在。经常在外面跑的人,随遇而安惯了,也具备瞬间判断某个场所好坏的眼力。他搭眼一看,街口上一座三层小楼就不错。白石灰刷墙,接缝处还依稀看见没有抹上白石灰的红砖;铝合金窗框,透明的玻璃把素净的窗帘暴露无遗;门楣却极高阔,朱红色瓷砖铺就一副商家用俗了的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披是“日进斗金”,都是金粉大字。二层楼正面墙上,红油漆涂写着旅馆的名称,四个字被两扇窗户隔开,形成“家—庭旅—馆”的格局,两扇窗户俨然两个标点符号,读起来肯定有结巴的嫌疑,却不妨碍正常理解。作为旅馆,显得狭小简陋,倒还干净清爽,晚上是颇可以将就的了。
旅馆进门就是吧台。一个胡子拉碴的黑瘦汉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在电脑上玩植物大战僵尸。肖卫东走进来的时候,听见在激昂的音乐伴奏下,电脑正连续不断地发出啪啪啪的豌豆射手打击僵尸的声音,还夹杂着种植植物的声音,收集阳光的声音,以及某些僵尸临终的惨叫声。
肖卫东用指头叩叩吧台,汉子的脸迅速抬起来,笑了一下。大哥,你住宿的吧?能等等吗?我这关快完了,僵尸成群结队的。汉子说着,又埋头盯上电脑了。
肖卫东苦笑笑。这个汉子,看起来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不知道轻重缓急?是你玩游戏重要,还是接待客人重要?依着年轻时候的暴脾气,遇到这种情况,肖卫东拔腿就走,说不定还要不干不净地骂几句。毕竟奔五的人了,这种心劲没有了。他把自己放倒在吧台对面靠墙的沙发上,先歇歇腿再说吧。
汉子终于过了关,脑袋从电脑前拔了出来。他笑嘻嘻地问,大哥,住宿吧?
肖卫东虽然火气减退,毕竟还憋了一点火。他调侃地说,我不住宿,我吃饭,泡澡,洗脚,找你吗?
汉子不知道是冒傻气,还是大智若愚,好象没有听出来肖卫东心存芥蒂,反而嘻嘻地笑,快活地说,大哥真会开玩笑。我这里如果什么都能干,肯定给大哥一条龙服务。
肖卫东懒得再罗嗦,从随身小包里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汉子打开电脑里旅客登记页面,开始录入肖卫东的身份信息,办理入住手续。汉子一边劈里啪啦地敲击键盘,一边寒暄道,大哥是义阳市的啊?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有何贵干啊?
肖卫东没想到这个邋遢的汉子说话居然咬文嚼字,好象知识分子。难怪,现在的农村人到处跑码头,哪里学不来几句场面话?再说,他毕竟是开旅馆的,南来北往的人见识的也挺多吧。肖卫东故意卖个关子,反问道,你看我像干什么的呢?
汉子停止了打字,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肖卫东。肖卫东中等身材,最普通的一张河南人的国字脸。奔波了一天,风尘仆仆,这张普通的脸变成了灰头土脸,加上出门在外,衣服本就不光鲜,经过灰染汗浸,现在更加不堪。汉子咧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几根笑纹在胡子丛中扯动了一下嘴角,便迅速归于平静。他轻轻摇摇头,表示猜不出来,低头继续忙活起来。肖卫东什么山高水低的事情看不出来,肯定是汉子这么一打量,已经把他看扁了。他想想,这个家伙有点意思,倒是透明人一个,没心没肺,不藏奸。世界上,就数这样没有城府的人好对付,不需要提防。想到这里,肖卫东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汉子登记完了,递还了身份证,问肖卫东,二楼,三楼?
肖卫东迟疑地问,三楼晒了一天,肯定热吧?
汉子飞快地说,那就二楼?
肖卫东点了点头。
汉子打开抽屉,拎出一个挂满钥匙的铁圈儿,稀里哗啦翻找着,摘下一把钥匙,递给肖卫东。二楼往右,最东头那间。东头不西晒,凉快些。汉子说。
肖卫东冲汉子笑了笑,接过钥匙,上了楼。
楼下传来汉子的喊声,有些声嘶力竭。乔花,来客人了,二楼东头,送瓶开水过去。汉子喊。
肖卫东打开房门,摘下肩上的小包,顺手放到床上,便去门边拧电扇开关。电扇慢慢转起来,仿佛不堪承重的老牛车,又像年久失修的老水车,吱吱呀呀地呻吟。肖卫东刚要站到电扇下面去凉快,身后敞着的门被咚地敲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个黑胖的女人站在门外,一手掂着暖瓶,一手拿着一次性洗漱用品和一卷卫生纸,朝他笑。肖卫东让开道,放女人进来。女人模样蠢笨,手脚也沉重,归置东西,不像是放,而是砸,好象手里不是寻常生活用品,而是战士手上的炸弹,铁匠手上的铁锤,把房间里带出乒乒乓乓的响动。女人忙完了,仍旧笑模笑样地说,大哥,有什么需要的,招呼一声。
肖卫东点点头,还她一个微笑。他听得出来,女人铜锤花脸似的声音硬腔硬板,是正宗的河南人腔调,和竹园镇这里接近湖北的柔媚口音完全不同。
女人健步走了出去。肖卫东心里留下几个大大的问号:她一个豫北人,怎么跑到豫南这山旮旯里来了?她如果是服务员,旅馆怎么会找这么丑的人搞服务?和吧台的那个汉子,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肖卫东只是随意想了一下,并没有真的在意这些事情。他站到电扇下面扇一会儿,就吹着口哨,钻进了淋浴室。他明快的口哨声和哗哗的流水声一起涌了出来,仿佛为洗浴伴奏。
二
肖卫东一手抓着几瓶啤酒,一手拎着个装满食物的塑料袋,大踏步迈进家庭旅馆。吧台里的汉子仍旧坐在电脑前,热火朝天地玩植物大战僵尸。有人进门,他扫一眼,感觉来人气度不凡,慌忙将游戏暂停了,站起身来,准备接待。他觉得这个客人有些眼熟,楞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刚才肖卫东出去的时候,他没怎么注意,只看见了他的背影。现在,洗刷之后的肖卫东换了干净的T恤衫和西裤,站在他的面前,仿佛变了个人,他几乎认不出来了。看上去,肖卫东不仅精神了许多,还可以说相貌堂堂了,一看那举止派头,就不是小地方的人。
大哥,出去了?汉子讨好地笑笑。
肖卫东亮亮手里的东西,诚恳地说,我自己在饭馆喝酒,没劲,就吃了碗面,把酒菜打包带回来了。你还没有吃吧,能陪我喝一杯吗?
怎么好意思让大哥破费?汉子笑着挠挠头。
别废话,抓紧上来,我回房间等你。肖卫东说着,上了楼梯。他身后又传来汉子声嘶力竭的嘶吼。乔花,拿几个盘子、两个杯子、两双筷子到二楼,东头客人要喝酒。汉子喊罢,又冲楼上喊,大哥,等一会儿啊。
稍顷,那个黑胖的女人拿着餐具进来了,冲肖卫东笑笑,之后又是乒乒乓乓的一阵响,把吃的喝的都摆放在了床头柜上。她冲肖卫东弯弯腰,说一句,大哥,慢用啊,就急忙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楼梯上传来一声声咚咚的声音,好象有人在慢慢敲击楼梯。忽然,敲击声又在走廊上响起来了,仿佛比刚才密集了些,音量却小了许多。肖卫东正在狐疑,敲击声已经到了门口。他探头一看,原来是吧台那个汉子过来了,左腋下架个拐杖。他猛地明白刚才声音的来源了。
肖卫东把汉子让到自己对面坐下,掂起了酒瓶,一拍大腿,说,忘记要起子了,兄弟,你家有起子吗?
汉子嘿嘿笑了,说,开个啤酒,还要什么起子?说着,从肖卫东手里接过啤酒瓶,歪着头去啃瓶盖。肖卫东还未及阻拦,他的嘴里已经噗的一声吐出瓶盖来,啤酒经过震荡,泡沫从瓶口涌出来。汉子急忙往酒杯里倒酒,倒了两杯,都是半杯泡沫半杯酒。
这样开啤酒,会把牙齿搞坏的。肖卫东笑着对汉子说。
汉子不以为然地说,我们以前在工地干活,哪天晚上不喝啤酒?谁也没用起子,都这样用牙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