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长留白子画。
绝贪,绝欲,绝情。
白子画接任掌门时,他师父告诉他,然后还将我给了他。
我叫断念。
是化解白子画命中最后一劫的剑,这个劫叫做生死劫,顾名思义,就是欲化此劫,必杀劫中之人。
他从他的师父手里接过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清明的心里生出一丝丝的疑惑来,这种情绪不同于他师父说绝情时他那一微微抬眼的波动,而更多的是,质疑。当然,他从来都相信自己的师父的,只是他很有自信,认为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不需要去用杀一个人来化一个劫。
我经常暗暗的审视着这个人,每次看他,脑海时就冒出许多词,什么“皎如玉树临风前”,他总是白衣飘飘,把他的脸衬得像白玉一样。但我想白子画喜欢白衣裳不是为了把自己显得更有仙气,就像他身着宽袍大袖不是为了让人赞叹长留负责裁衣弟子们的手艺已经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圆满,而是,希望下次碰到杀千陌在自己面前说自己是六界第一美人时,考虑下六界的女子的感受。所以,我得出结论,因为他姓白,所以身上总着那白衣,也由于这个缘故,旁人尽管也是一身白衣,他却更显得卓尔不凡,世上无双。
他不仅面如冠玉,肌如白雪,连那剑眉下的星目里都染得如雪似的清清冷冷。从来都是一脸的淡然。
除了遇见她。
她叫花千骨。
白子画遇见她的时候,她就是个少不更事的呆萌小丫头。那时候,白子画不是白子画,而是墨冰,他师父说每个长留掌门接任前都要下凡历练。还不得使用法术,我不得不感叹,仙人真会玩。
当然因为墨冰这凡间一游,当白子画知道这个小丫头是自己的生死劫时,才没有用我刺向她的胸口。我也猜测,大概这个高冷的上仙,他铜打铁铸的心里被他还是墨冰时,被花千骨的一碗桃花羹给打开了微小的缝隙,当然,还有没有对这丫头的爹施救的愧疚。
割断尘缘离色相,推干金海悟道心。
白子画觉得绝欲,断尘缘便是了。绝贪,他道心早悟,自然也早绝了贪。
所以他也认为,便是这花千骨是自己的生死劫,离她远远的就好。
然而,子欲避之,反促遇之。
花千骨并没有远远的离他,避他,反而总是见她,遇她。
他阻止她进长留,以为她会留在那桃花纷纷的梦里,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东方。
进了长留,他苦口婆心的劝她离开,结果此情无计,不,是此法无效,然后他接着开始驱赶第二计生:徒手劈柴。到这里,我心里已经完全对之前认知的上仙又做了一次精心研究。
他高冷了那么多年,对所有人虽然谈不上温情,但至于是不动声不动色,心底一片清明。在花千骨面前却开始了平凡人该有的情绪,如他看到花千骨终于能徒手劈柴,居然面有欣慰,当她被误会,被责打,他还深夜送药。
关键是,花千骨临危受命成为蜀山掌门,他借此让她在蜀山与长留之间做选择,其实不是让她选择,他早已替她决定。
这一晚,他教她御剑,他握她的手,她在他的怀里,她的气息和他的气息交缠厮磨。
而我,也被白子画赠给了花千骨。
断念,断念。我知道,白子画彻底断了杀花千骨以化解生死劫的念头,以及他在意花千骨的安危。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花千骨的身边,保护她。
看蜀山一战,他在她身后护她周全。她回头,看见他,世间里最温暖的两个字便是,我在。她需要的时候,她只要回头,他便在。
看长留大殿,他收她为此生唯一的徒弟。生为尊生,死为尊死。此生,因为他,才成了她。
看绝情殿里,她天真浪漫,她似嗔似喜的盯着他吃饭,她卖萌撒娇的给他绾发。她像她亲自种的那棵桃花,满树生花的撞到他的眼底,落进心里。
宫铃声声,瑶台仙乐也不过如此。
三千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紫薰上仙总是质问他,总觉得他对她动了凡心。
白子画也总是不以为然,所以那天三尊会审,他用我刺向了她,一百零一剑。
我只有这一次违了他的意思,花千骨求他,不要用断念,至少不要用断念。因为承载着的那些美好记忆,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温暖。我终究执拗不过他,终究刺向了她。
我的悲鸣像极了此时白子画内心的声音,由此,我成了一把残剑,就恍若花千骨的情,支离破碎,伤痕累累,却无怨无悔。也恍若白子画的心,哀恸悲歌,惨然不乐。六十四颗销魂钉他替她承受,却不及他早已销魂蚀骨的痛。
后来,我听长留的弟子说,花千骨去了蛮荒,又逃出蛮荒,白子画还有他的横霜再刺了她一剑。还听说,最后花千骨变成妖神,而白子画又给了她的那一剑,那一剑,她魂飞魄散,而他终于知道,终于承认,他爱她。他不能没有她。
她诅咒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
我想那是不是诅咒,依然是她对他的爱,她希望,他活着,好好的活着。
又听说,最后的最后,他和她去了画骨峰。
再也没有分开过。
岁岁年年,长相守。
年年岁岁,比天长,比地久。而我在漫长的岁月里会想,如果那时候,花千骨没有遇上白子画,花千骨或许就像我刚刚从乡野里听过歌里一样:
桌上饭菜香呀,手里针线拿。
圈里牛羊赶呀,撒食喂鸡鸭。
不知天上神仙都干嘛?
只食人间油盐酱醋茶。
致虚极,守静笃。
他高冷了那么多年,最后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了她。
原来,他的世界里,是一种清明世界。没有是与非,只有对与错,不为护谁而活,一心苛己修道。
只是后来,她来了。
他闭眼,他爱她,希望她忘了对他的爱,也忘了对他的恨。固守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他爱上他的徒弟,就是爱上了错。
檀凡说他白子画一直摒弃七情六欲,抛下所有的执妄,也是一种执着。而他,越是如此执着,到最后却一念成魔。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他削肉剃骨,也削不尽,剃不净入骨的相思。
爱,是瘾。
因为爱上你,我便没了我,因为爱上你,我才成了我。
而我,再不会怨嗔那桃花,何必开满枝。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又传来一阵歌声:
风吹白云低呀,啦啦啦啦啦啦
青天在水底呀,啦啦啦啦啦啦
关关雎鸠,在呀在河之洲呀
谁曾把相思裁梦里啊
你听那宫铃,又声声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