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颤着左手，拿出一张相片让她看。
　　那是一张黑白老相片，相片中的那个女子仿佛是活在另一个年代里，大家闺秀模样，她保持着一副带陌生距离感的整齐端庄，她一只手拈弄着旗袍上菊花扣绊儿，兀自低眉浅笑，她的手兰花般欲合又张，那张开的手指上醒目地佩戴着一枚戒指。但刺眼的是，一道裂口却恰从这手边无情撕扯开去，像一张怪异的嘴，险些要将这双美丽的手吞没。裂口旁边是一行蛮横歪扭的批注：大特务美女蛇甘岚！那“甘岚”二字被一个粗蛮的黑色大叉死死压住，一切都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一直屏着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看到了那男人的右手还拿着的另一张相片。
　　那是她所熟悉的，虽然相片上的女孩还只是个学生的模样。她瘦弱身体刚能看出有一些发育，就已被一件臃肿的棉袄裹捂了一个严严实实，她的嘴矜持地紧凑地抿住，一圈白围巾填充在颈间，那呆板的装束，显然难掩青春的明媚芳华。
　　男人慢慢将两手重重地合住，两个女子的脸庞也慢慢地重叠着相合在了一起。
　　男人失声痛哭。他在哭他对不住相片上的这两个女人。而她，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男人的悲怆显得可怜无助，他几乎就要伏在她面前跪下去了。
　　她终归还是动容了。本以为这么多年来，对生活强塞给她吞咽下去的任何苦痛滋味她都可以做到雷打不动而无动于衷，但她还是不能承受眼前这样一个男人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地下跪，并且，这个男人还说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软软地抬了抬手，终于还是说话了。
　　你起来吧，她说。
　　他站起来，但目光瞬间落在她的手上却不动了。他失魂落魄地盯着她的手指看。
　　她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他忽然痴了一样猛地拽过她的手，劲很大，她有些疼。
　　甘辛，辛儿啊，你看看你手上的戒指，是和那相片上的一个样子的啊！你看，你看到了没有？悲痛哽抑住他的嗓音，他费劲地说着，他说不出话来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端详了一下那张相片，是的没错，相片里闺秀手上的那枚戒指此此刻就正在她手上，可这又能怎样呢？
　　这又能怎样呢？她抬起头平静地问他，不错，你手里有相片，即便这些都是真的，做为父亲，你这些年去哪里了？
　　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悲喜，似乎没有掺杂任何成分的情感，冷幽幽中带着微颤的单薄纯净，就像那枚戒指的戒面上那白水晶的光芒。她像极了她当年的母亲呵。
　　啪嗒，一大滴泪滴滚落在右手的相片上，男人慢慢将照片上的泪迹擦干，给她讲了一段淋湿了的尘封往事。
　　一个国民党军官的新婚妻子，由于丈夫被仓促转移到台湾，倍尝相思之苦。她手上用来纪念丈夫的戒指，在那黑白颠倒的六零年代，却被诬蔑为潜伏特务的接头记号。
　　一个才貌罕见，心高气傲的女中学生，由于家庭原因，被贴上了“黑五类”子女的标签，为了跟戴反革命加特务两顶大帽子的从来没见过面的爸爸划清界限，她随母甘岚姓甘，但随着甘岚也被打成特务，她的据理抗争只会让她这个黑五类更黑，她又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还被揪进牛鬼蛇神的队伍里参加所谓“晾丑会”。在一帮顶着纸篓扫帚抹布、剃着阴阳头的古怪行列里，那穿蓝衫松散着头发的纤弱少女举着“反革命孝子贤孙”纸牌，脸上罩着深深的悲哀与无奈。
　　一个男生看着这一切，心在作痛。他是当时的风云人物，从根红到梢的红卫兵造反派首领。但此时，他只是一个不能自拔地陷入无望爱情的少年，他的痛苦并不比她少。
　　女孩被罚打扫所有女厕所一个月，她捂着白口罩，提着水桶，表情冷漠而有礼貌，女厕所从此空前地干净。女孩那不轻易抬望的明澈忧郁的眼眸，仍不由使人对她产生诸如白菊、栀子、绿梅那一类美好而纯净的联想。
　　天知道，男生三点半起来到学校悄悄清理女厕所。
　　女孩的母亲顶不住巨大的压力，终于投河自尽了。女孩高高的心气儿便也跨了，她先用围巾自缢未果，后来干脆就静静地绝食等死。
　　男生心急如焚，深夜借着红卫兵到“小牛圈”巡视攻心的理由，将一堆面包香肠塞到女孩的草褥下，他爱怜地替女孩整整围巾，语无伦次地宽慰心上人，吃了它们，千万，保重身体，我们还有未来。女孩呆呆地望着面前肯为她牺牲一切的男生，终于点了点头，她费劲地从身上摸出一枚戒指，默默递给男生说，知道你对我好，我曾经答应妈妈一定努力学习出人头地，可是，她忧伤地停了一下说，这是我父母的婚戒，我怕他们搜出来，现在我把它交给你，我的心，从此也是你的了。
　　任是巧妙安排，男生终究脱不了被怀疑的干系，于是自动辞职，从造反派的核心人物变成了逍遥派。
　　故事说到这里停住了。
　　那后来呢，甘辛追问着当年的造反派。
　　头发花白的男人又一次涕不成声了，全是我的错啊，我曾发誓为了爱人可以付出一切，后来我追随你妈妈到了她下放的北方山村就是证明，可我的父母双亲他们坚决不答应啊，他们以身家性命威胁，逼我绝情地把戒指还你妈妈。那时，她已经是五个月的身孕了，我恨啊，恨自己不过是一个懦夫！
　　原来真的是这样，爱再挚烈，终究也难抗世俗的阻挡啊！
　　陷在爱情泥淖中，多少人欲爱却不能，不光可怜地搭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还彻底地毁掉了另一个人的幸福。
　　甘泉选择了永不相见，让负心人永远活在对自已软弱的自责与忏悔里，但她不能，甘辛已经看到了男人受到的巨大折磨，而这一切并非只是因为某一个人的错铸成。
　　甘辛走近一步，她准备告诉男人，她妈妈是在唐山大地震中走的，就是没有大地震，恐怕她还是决意要走的，因为她早早就有准备，一封长长的遗信早就写好了。甘辛找到那封信，掏出来递给他看，她心里原谅了他。
　　是甘泉的信吗？甘辛看到，这个她应该叫父亲的人反应有这么强烈，他竟然紧张得晕过去了。
　　甘泉就是当年那系白围巾的女学生。甘辛的母亲。
　　甘辛在扶住这可怜的男人的一霎，脑中闪过一个奇怪念头，她忽然想母亲在接到男人退回戒指的那一刻，心一定是死了。所以她母亲依旧还让她姓甘。
　　心死了，情还可以在吗？
　　甘辛很想回头再看看那张相片上她妈妈的眼睛，她想向她问出这样的话，她想知道她会如何回答。
　　甘泉还是那样，她在相片上紧抿着嘴默默地看着，她还会不会相信她在注视着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