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一
张采薇踏上这辆破车的时候,一只脚正犹豫着往里走,另一只却说什么也不肯挪动,就像是有人在强行拉他上车,要带他去行刑似的,这就使他以一种极不稳定的姿态不合时宜地悬挂在上下车交接的地带了。他扶着车门的边框,以免被出入的旅客挤倒,——这样的姿态果然引起乘客的不满,有两个人曾先后瞪了他两眼,可能是他眼光中那一道凌厉的杀气和半个多月没刮过的脸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致使他们终于没能做出进一步的动作——同时忍不住又朝他来的那个方向张望过去。
在张采薇忧郁的眼里,原本很蓝的天空正在变得阴险,乌云层层叠印上去,倾刻间便濡湿了整个天空;原本彬彬有礼的路人此刻已顾不上体面,步履渐渐转为惴惴不安、焦躁惶惑,到后来都狼奔豕突着,作鸟兽散了。他感到脸上沾上几滴凉意时,城市里几乎已看不到一个活着的人。
这时,一对男女扭打着朝这边过来了,嘴里都不干不净地骂着,一些片段随风吹送了过来:
把项链还给我,把衣服还给我!老子的血汗钱不是用来养‘鸡’的。你要卖×把东西先还我,随你愿意卖给哪个老子都不管了。
你他妈的算个什么男人?你要算帐老子就和你算。你说,老子陪你睡了大半年,按市场价你该付老子多少钱?
停在站里的几辆车哄地一下都兴奋了起来,不同籍贯和年龄的男人脑子里同时转悠着这样一些词汇:鸡、卖×、睡、市场价;同时联想到这样一些相关词汇:快餐、包夜、打飞机、69式体位、全方位服务……持续不断的酷热统治下的沉闷转眼间被这对男女强有力地打破,人们仿佛猛然间从终日昏昏的浮生中发现了生活的意义,他们红光满面像是自己也从中占到了便宜,他们激烈争辩好像自己是社会问题的专家,更有人从车窗里探出头去,满脸亢奋地狂吼:搞!搞一盘!
然而令人扫兴的是,观众的热情高涨起来了,那男人反而软塌了下来,腰也弓了,腿也弯了,一下子老了二十岁,这就使他看起来像是一泡浓浓的鼻涕,让人顿生恶心之感,憎恨之情。更让人提不起劲的是他的双手居然还死死地攥着女人的手,带着哭腔说: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你是知道的,我妈可是早把你当成了她的媳妇了……
张采薇把挎包往靠窗的一个座位上一扔,呼地一下冲下车去。他实在不愿见到那男人的一付熊包相,更憎恶那些被欲火点旺了的乘客。他不顾司机的大声警告,一面朝入站口走去,一面在心中呐喊:她怎么没来?她怎么没来?
【夕阳已经坠落到了对面山头,像是一顶血染的皇冠,既凄楚又瑰丽。我看见我的影子在余晖中逐渐变得瘦长我看见倦鸟的翅膀被流霞的火焰慢慢溶尽我知道当夜色吞没掉夕阳的时候我的生命光彩将永远熄灭我知道当市声沉入黑夜海底的时候前生与来世将永世沉埋可是她还不回来我的热情快要燃尽了啊我的生命也将燃尽了啊!
她是不是为了避开我,就此不回来了呢?可我只想见她最后一面,告诉她,我要搬出去住了,我不会再给她增加烦恼和尴尬了,难道她连这可怜的愿望也不不肯满足我吗?她连最后的一面也不见我了吗?(注:1997年元月,张采薇初来惠州投奔小妖,却不得不面对她与一个名叫民安的货车司机同居的现实。身无分文的他在小妖租房内寄居的一周里精神备受煎熬)。】
小妖小妖,你当真永远也不想再见我了吗?难道我们曾经可歌可泣的岁月就将以这样的方式完结吗?
【1995年5月22日星期一晴
……
你的小嘴就像一颗水蜜桃,让我一辈子都吃不够。他说,手却放肆地在我乳罩内四处游走。我在他手背上轻打了一下,心里也有一种渴望在激烈地澎涨。于是我将唇迎了上去,我们一下了就吻在了一起。
那是怎样的一吻啊!从他狂热的动作和痛苦与幸福混杂的表情中我能感受出他为了人间的这一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承受了多重的屈辱,经历了多少的坎坷。这一吻里包含了巨大的痛苦和喜悦,巨大的幸福和泪水,巨大的孤独和辉煌,仿佛这一吻就是他毕生梦寐以求的境界,它涵盖了人世间所有的亲情、友情、爱情以及人情,而我,就是他梦想中那个代表着爱与美的女人,他要把一生的荣辱兴衰都消解在我身上,在我梦幻般的唇齿之间,让它成为生命辉煌的极致。
他迷醉地吻着我,像是要把我的舌头、我的心肝都吮吸进去,我窒息得忍不住呻吟起来,却无助地闭上了双眼,同时也狂乱地把他紧紧抱在怀中。那一刻我几乎是有些幽怨地想:要是时空就停留在这儿了而不再转动该多好。可这是不现实的,我终究得离开。我们两家素来有怨,除了他,谁也不会允许我留在这里。(注:1995年5月23日,张采薇在小妖的屋里发现了这张日记草稿)。】
张采薇在站台上抽完了一支烟再回到车上时,司机正在发动汽车准备出发。他在走向自己的座位时遇上了一点麻烦,那个刚刚在车站吵架的女人睡在过道中堆积如山的行李上,挡住了他的去路。
张采薇说:喂,劳驾让一下。然而女人只是微微一笑,没有丝毫要坐起来的意思,却把一双眼在他脸上晃来晃去。他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再说了一遍。女人仍没作声,目光中似笑非笑。张采薇突然发现称她为女人似乎有些唐突,她的年龄看上去比他还要小四、五岁,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但她目光中的话语却一点也没这个年龄应有的矜持和羞涩,倒似含有一种鼓励的意味,他顿时气往上冲,举步从她身上迈了过去。就在这一刹那,她的双腿一分,盖在身上的被子滑下地去,露出一条镶着花边的齐腿根的牛仔短裤,以及短裤下面两道耀眼的白光。张采薇头脑中顿时一阵晕眩。
雨下起来了,汽车也缓缓驶出了车站。在以车站为轴心直径三百米的范围内,目标一直没有出现。张采薇心中剧痛起来,原来酝酿好的月台相送、执手相看却无语凝噎的动人场面终究没能上演。他想如果小妖真来送他,那他这一年多来所遭受的一切屈辱和辛酸都将化为云烟,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留在这个从来不曾属于过他且今后也不会属于他的城市,哪怕贫病交加客死他乡,哪怕无依无靠孤苦一生。
一年半以前,张采薇应全家先期搬来惠州的小妖之邀,独自来到这个城市之时,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他的心情也同当时的气候一样,虽然充满了萧飒之气,却也依稀看到了春天的信息。
那时张采薇正遭受到人生中的一大挫折。两个月前他家乡的一位清正廉明的纪委书记在街头被人活活打死。据公安部门调查,凶案的起因是该纪委书记在某娱乐场所与当地流氓争风吃醋,因而遭至杀身之祸。身为县报记者的张采薇错就错在不该在这要命的关口搅和进来,从而莫名其妙地身陷圄囹。后来虽被保释出来,却已无法在当地立足,只好远走他乡,另觅出路了。
就在他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突然从一家高级酒楼里走出一个穿着校服,留着梅格·瑞恩头式的少女来。张采薇惊喜得欢叫出声来,正要推开车窗跳出去,一个意料不到的情景让他像只展开了双翼却注定不能飞翔的鸟类标本一样贴在了窗玻璃上:一个戴墨镜留小胡子的中年男人跟着少女走了出来。中年男人为她叫了一辆的士,等她走到车门边时,他猛地把她拦腰抱住,垂下头去急切地寻找她的嘴唇。她在他怀里像只弱小无助的小鸟样扑腾了几下便依从了他。一种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液体倾刻间模糊了张采薇的双眼,从这液体的背后望出去,那两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
一缕歌声从歌厅里窜了出来,那是西安流浪歌手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