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母亲去了后,我与村庄便无一点联系了,春种、秋收更是与我无关了。有时想想,即使村庄的一棵树、甚至一块砖,都比我幸福,至少它们在村庄还有自己的位置,至少它们构成了村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至少有一天会被村庄重新想起。而我呢,在那个村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感觉有一条宽宽的河横亘在我和村庄之间,我与村庄只能遥遥相望,彼此却无法走进。这条河是母亲去了后慢慢形成的,并一天天加宽的。
既然与村庄毫无关系了,既然已走不进村庄了,我所做的,就是平平静静地过好自己的生活,可我又做不到。在梦中,我不止一次的梦到村庄,父母,庄稼,农活……梦中的我像个调皮的孩子,一不留神,就跑到村庄里去了,我一点都拿梦没办法。有个人曾说过,这世间,有两件事,是无法靠努力来完成的,一是做什么梦;二是想努力地忘记什么。想想,真是这样的。
我老觉奇怪,我在城市生活已有好些年头了,怎么一次也梦不着在城市的情形?是城市的水泥地太坚硬,让梦之花无法绽放?抑或是城市的楼太高,总也进不到梦里来?还是我身在城市心却夜夜在村庄的缘故?记得母亲曾说过,一个人一出生时的胞衣在什么地方,那么做梦就在什么地方?从这点来看,故乡对走出村庄的人的意义,就是让梦里的自己有个去处,或者说有所归依。
我不知道怎样来描述我同村庄的这种尴尬关系:一方面已回不去了,另一方面又在梦里不止一次地回到村庄。回不去忘不了,它就这样每天地撕扯你。在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因为在天庭犯了法,被大神惩罚,降到人世间来受苦。对他的惩罚是:要推一块石头上山。每天,西西弗斯都费了很大的劲把那块石头推到山顶,然后回家休息,但到了晚上石头又会自动地滚下来,于是,第二天又要把那块石头往山上推。这样,西西弗斯所面临的是永无止境的失败。我反复地想,我是不是就是被村庄惩罚的另一个“西西弗斯”呢,梦里的我老在村庄,老和父母在一起,可一醒来却什么都没有?这是不是就是每一个曾走出村庄的人或早或迟要面对的事实或宿命呢?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是否也想我这样夜夜做梦,如果做,梦中的他又在什么地方呢?村庄对他来说模糊而又遥远,梦中的他到底在村庄还是城市,我不敢问。我多么希望孩子能像我一样在梦里也有一个安然和甜蜜的去处,即使白天什么也没有!
记得父亲曾对我说过,说我们是从山西的一个叫大槐树的地方迁来的,祖祖辈辈曾在哪儿已生活了好多代,还说我太爷、爷爷在世时,老念念不忘那个地方,说他们即使在做梦,还是在那个地方。还叮嘱说让一代代的子孙要记住那个地方,尽管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的我,越来越怕别人谈及和问询村庄了。因在村庄,我什么都没有了。村庄对于我,正如席慕蓉的诗里面所说的:是一种模糊的怅望。我再也走不进我的村庄了,我的村庄仅在梦中,或者说我的村庄是过去式。村庄对我的意义,仅是梦里一个常回去的地方而已。